林俊豪
家鄉(xiāng)小城流傳著幾句順口溜: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迷戲的是浪子。這里講的是一位瘋子傻子與浪子兼?zhèn)涞泥l(xiāng)村民間藝人黃春漢的故事。
——題記
瘋子
清清的木蘭溪,環(huán)繞著家鄉(xiāng)城郊村的那座千年關(guān)帝圣廟。廟里供奉著一尊泥塑關(guān)公爺。關(guān)帝圣廟前有一株將近五百年的大榕樹,枝葉繁茂、亭亭如蓋的大榕樹濃陰下,搭起一座花崗巖砌蓋、雕梁畫棟的露天鄉(xiāng)村戲場。逢年過節(jié),家鄉(xiāng)小城萬人空巷,村民們攜老帶幼,安然端坐戲臺下觀看那一幕幕喜怒哀樂、妙趣橫生、百看不厭的古裝戲,聆聽那急風(fēng)暴雨般咚咚鏘鏘的鑼鼓聲。
年輕時的黃春漢,瘦高個子,臉龐端正白凈,一雙濃眉下的微黃大眼睛,灼亮有神,臉上那個挺拔勻稱的高鼻梁不用涂脂也紅艷艷的,加上細長手腳瀟灑自如動作和天生一副優(yōu)美洪亮的嗓音,城郊村成立農(nóng)民業(yè)余戲劇團自然少不了他這塊演正生角的好材料。當(dāng)年村劇團演《白蛇傳》,他飾許仙,頭戴札巾,身穿微紅襕衫,濃眉微上翹著,淡紅臉上滿是笑靨,春漢把對白娘子的柔情蜜意,演得淋漓盡致。當(dāng)他和白娘子被法海陷害時,他又演得瘋瘋癲癲、呼天搶地,深入戲中難以自拔,加上他模樣端莊大方,唱腔委婉纏綿、如泣如訴,贏得觀眾叫好聲一片。觀眾中一些姑娘們的芳心也被他“俘虜”了,悄悄托媒人上門提親,但都被他婉言謝絕。他心中早已鐘情一位身材苗條、亮麗清秀、花容月貌的姑娘,她就是同在戲臺上演白娘子的柳姐。柳姐可是村里百里挑一的俏娘兒,瓜子臉,櫻桃紅嘴,楊柳細腰,彎月眉下一雙丹風(fēng)眼,黑葡萄似的烏黑明亮。戲臺上,柳姐頭插紫花金簪,身穿描紅綴翠花邊白綾衣裙,一會兒纖纖素手在胸前不停地晃動,一會兒甩飄雪白長袖,輕歌曼舞,面對西湖堆煙楊柳、浩瀚碧波,她那婉轉(zhuǎn)清亮歌喉,如泣如訴地唱著:
西湖的水我的淚,
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團火焰,
千年等一回……
黃春漢和柳姐,一個演正生角,一個演正旦角,他倆在驕陽和風(fēng)下相遇,余音繞梁,咿咿呀呀對唱,眉目傳情,牽手相會,依依難舍,天長日久,兩人終究碰撞出激情火花來。那個月光如水的夏夜,繁星在夜空中射出耀眼迷人的光澤,木蘭溪在月色星光的映照下閃著粼粼的波光,青蛙等野生小動物組成一支合唱團在歡快地鳴唱。黃春漢和柳姐卸下戲裝,暗自相約,漫步談心于木蘭溪畔的樹叢花影之中。黃春漢走得汗流浹背,他盯著柳姐說:“阿姐,天這么熱,要不,我干脆跳下溪泡個涼水澡,晚上也好睡眠咧!”
“誰管你呢?你真的跳進黃河咱也不攔呀!”柳姐努了努嘴,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柳姐蹲在溪水畔,瞧黃春漢在水中撲騰戲弄,月光下的身子閃著銀質(zhì)光芒。柳姐渾身也變得軟酥酥直癢癢的,她羨慕地連聲呼喊:“阿漢哥,你演戲瘋瘋癲癲,在水中也像條劈波斬浪的蛟龍哪!”
黃春漢趁柳姐白嫩嫩的雙腳伸進水里戲水之際,猛地使勁兒一揪,將她也拖進清涼的溪水中,嚇得她連聲驚呼:“阿漢哥,你這水鬼,連我也拖下水,簡直變成野瘋子啦!”
柳姐泡在溪水里,嗆了幾口冷水,挺不自然地呼喊掙扎一陣子。不一會兒,她神情倒顯得自然平靜,與黃春漢一塊戲水嬉鬧。柳姐不會游泳,黃春漢伸手輕輕地托著她的細腰,讓她輕飄飄地浮出水面,教她在水中半弧形劃動雙手,雙腿呈八字往后猛蹬猛踢,像青蛙游水一般慢慢地浮游起來。黃春漢的手扶著柳姐的細腰,忽然碰到她那豐滿柔軟的胸部,身子像觸電般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佇立在水中的雙腿趔趄一下,身體差點兒跌倒在水中。他趕緊站穩(wěn)腳跟,將柳姐緊緊地摟抱在懷里,恰好這一對年輕的男女竟臉對臉、胸對胸地緊貼在一起,仿佛變成一個人似的,那兩顆年輕的心兒竟伴著嘩嘩的流水聲,在異常劇烈地跳蕩沖撞。
“阿漢哥,你混蛋,你真是個瘋子!”柳姐被黃春漢突如其來地緊緊摟抱,她又驚又喜,佯裝生氣,噎聲噎氣地悄聲罵道。不知怎地,她光潔白嫩的軀體不再掙扎蠕動,逐漸變得溫柔酥軟起來,月光下兩個潔白的身子,慢慢地像兩條巨蛇似的彎曲扭結(jié)……
柳姐的楊柳細腰漸漸變得豐滿起來,她那一天天凸出變大的肚皮再也蒙不過村民的眼睛。生米煮成熟飯,柳姐和黃春漢只好牽手步入洞房花燭夜。成親那天,村劇團的男女演員都前來賀喜,大伙手剝花生,嘴含喜糖,笑笑鬧鬧地邀請他倆介紹戀愛史。黃春漢的大眼睛里閃著焰火般異樣的光彩,伴著悠揚動聽的胡琴聲,咿咿呀呀地唱了古戲《白蛇傳》中的一段插曲,拱手作揖:“諸位朋友,咱在戲中演許仙,柳姐演白娘子,假戲真做,不在風(fēng)景如畫的杭州西湖,而在清清的木蘭溪畔,釀成一對人間美滿姻緣哪!”
“喂,阿漢哥,你莫多嘴多舌,瞧你演戲都快變成瘋子啦!”柳姐滿臉緋紅,嬌聲嬌氣地喊著。
“嘿,瘋子,演戲的都是瘋子!”
傻子
那個特殊時代的來臨,統(tǒng)統(tǒng)將戲臺上的才子佳人、帝王將相打倒趕下,村農(nóng)民業(yè)余劇團也在被無情掃蕩之列。黃春漢長期在劇團演戲,干不了粗重農(nóng)活,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務(wù)正業(yè)的農(nóng)民。
“文革”伊始,小城革委會就派工人宣傳隊進駐村里。工宣隊長名叫劉鐵漢,他是小城農(nóng)機廠鍛工,長得高頭大馬,滿臉絡(luò)腮胡子。說起話來那大嗓門就像敲打空氣錘般地嗵嗵直響,村里人干脆給他起個外號叫劉大炮。
村里成立文藝演出隊,排練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劉大炮自告奮勇演李玉和,那李鐵梅該選誰演出呢?劉大炮在村里挑了好幾位家庭出身好、根正苗紅的年輕姑娘,不是嫌她們眉目無神,就是怨她們腰桿太粗太硬身段欠苗條,成不了革命戲臺上的頂梁柱。他只好在原村演古裝戲的劇團里物色人選。他嫌黃春漢在古戲中走慣傳統(tǒng)的疊、碟、搖步,像個公子少爺、帝王將相,根本扮演不成現(xiàn)代戲里的革命英雄人物。不知怎的,他倒一眼相中在《白蛇傳》中演白娘子的柳姐。柳姐與黃春漢結(jié)婚之后,雖然生了一個女孩,但演戲的作派還在,身段也好。
村文藝演出隊經(jīng)過幾晝夜的挑燈夜戰(zhàn)、突擊排練,《紅燈記》終于在村露天戲場隆重開演。當(dāng)燈芯絨紫紅布幕漸漸拉開,劉大炮扮演李玉和,手擎四節(jié)手電筒改裝成的耀眼紅燈,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地在戲臺上蹬腿邁步。他唱戲的聲音像空氣錘敲打一般“嗵嗵嗵”直響,震天動地,氣壯如牛。莫說他演出水平有多高,唱腔有多美,村民們都要異口同聲地嘖嘖稱贊他真有“英雄氣概”呢!柳姐扮演李鐵梅,她眉目傳神,如火星迸射光彩,背后甩動著那條又粗又長又黑的辮子,一會兒握在手中盡情撫弄,一會兒使勁往身后一甩,劃出一道黑亮優(yōu)美的弧光。她一改過去演白娘子走的那種細步碎步,在戲臺上像旋風(fēng)般闊步奔跳旋轉(zhuǎn),加上嗓音清脆響亮,柔中有剛,像磁石一般地吸引村民,贏得巨浪般的掌聲和歡笑聲。
露天戲臺下,黃春漢成了真正的觀眾和閑漢。他看劉大炮演的李玉和風(fēng)風(fēng)火火充滿
革命英雄氣概,再瞧自己老婆柳姐那惟妙惟肖、大刀闊斧般的彈跳挪步表演動作,羞得面紅耳赤,簡直無地自容。他坐在戲臺下,面對眼花繚亂的戲劇舞臺大動蕩大變革,驚得目瞪口呆,又像傻子似灰頭土臉地悶坐著。村民們一邊看戲,一邊拍著黃春漢的肩膀逗著:“春漢兄,你到底比不過人家鐵漢,那鐵家伙真有本事,撓得柳姐如癡如醉,整天圍著他團團直轉(zhuǎn)哪!”
“嘿,那是革命的需要么!”黃春漢聽罷,點了點頭,不以為然地嘿嘿傻笑著。
村文藝演出隊從這村演到那村,從城鎮(zhèn)平原演到海濱山區(qū),柳姐像只小乖羊,搖頭擺尾,屁顛屁顛地緊跟著劉大炮,暈頭昏腦,上竄下跳,有時連續(xù)幾天幾夜沒返家門,弄得幼小的女兒整天奶聲奶氣地哭嚷著叫媽。黃春漢既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嘿,人家柳姐要造舊世界的反,要革舊戲臺的命,自個兒總不能硬當(dāng)絆腳石呀!
幾個月過后,柳姐演的李鐵梅竟脫胎換骨了!她演出時腰變得不那么柔細,腳步也不那么靈活自如,唱腔更是變得有點兒沙啞。村里的阿婆阿嫂們一眼就瞧出破綻,不敢當(dāng)面損害革命樣板戲中英雄人物的光輝形象,暗地里卻撅嘴嘀咕:“嘿,那柳姐演李鐵梅,人愈變愈豐滿臃腫,簡直快成了花母豬趕過場噦!”
村里的阿伯阿叔們瞧柳姐戲臺上那副模樣兒,當(dāng)面呸呸呸猛吐口水,背后更是一針見血地罵道:“嘿,如今這年頭,有本事的人把別人肚子搞大,沒本事的人能撐圓自己的肚皮就算不錯啦!”
那天,柳姐踩著老榕樹下的殘枝敗葉,腳步嘎嘎有聲,返回家門。她的臉冷若冰霜地緊板著,眼里像有火噴一般,對春漢大聲吼道:“春漢,咱們離婚吧!往后我要當(dāng)個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跟劉大炮一起去鬧革命啦!”
“喂,鬧革命也要家庭么!”黃春漢聽了,心兒怦怦跳,村民們半開玩笑的事兒真的就要發(fā)生了。
“哼,我要的是紅燈高照的革命家庭,與你這個演帝王將相、公子少爺?shù)臒o緣!”柳姐氣勢洶洶,挺不耐煩地將高手一揮。
“怎么,你真的沒良心!還記得當(dāng)年你在村露天戲場上演白娘子,山盟海誓,心中還有沒有我這個許仙哥!”黃春漢瞪著大眼睛說。
“嘿,都啥時候啦,還講白娘子、許仙這些才子佳人。人家劉大炮可是吃皇糧的工人階級一員,再說你許仙斗得過李玉和嗎?”柳姐雙手叉腰,斜睨丹鳳眼,像機關(guān)槍掃射一般硬邦邦地射出一串話兒。
“柳姐,以后女孩歸誰養(yǎng)呢?”黃春漢瞧柳姐暗凸出的圓肚皮問道。
“嘿,革命后代自有人傳!”柳姐死拽硬抱起苦苦哀求的女兒,昂首挺胸,頭也不回地躥出家門。
黃春漢一夜之間妻離子散,變成光棍鰥夫。面對著空蕩蕩的土墻四壁,濃眉下微黃的大眼睛顯得暗淡無光,胸里更像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忽然,他像臺下看戲的傻子,時而嘿嘿傻笑,時而痛哭流涕,時而呆頭呆腦,時而手舞足蹈,時而閉門思過,時而神經(jīng)質(zhì)般地仰天長嘯:“悲悲悲,水性楊花的柳姐,怎能與忠貞不渝的白素貞相提并論呀!嘆嘆嘆,許仙娶白娘子,碰到法海那野和尚,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哪!”
浪子
歷史的春天來到了小城,人們從看厭的那八個單調(diào)的樣板戲中解脫出來,又能看到那源遠流長、百看不厭的傳統(tǒng)古裝戲,聆聽那熟悉而動聽的唱腔。小城劇團在村露天戲場恢復(fù)演出第一場戲時,村民們在大榕樹下掛起一串十幾米長的鞭炮,噼里啪啦地連響了半根煙工夫,比逢年過節(jié)還熱鬧!戲正式開演之前,先是“三通鑼鼓”彩棚,梅花大鼓和沙鑼同時敲打之后,劇團演員合唱:盛世江南景,春風(fēng)畫錦堂,一枝紅芍藥,開出滿天紅。再唱“下尾詞”:一篇翰林黃卷,多少禮部文章,琴彈陽春白雪,引動公侯將相。最后拉幕開戲。
十年折騰,黃春漢已年近四十,他深長地吸一口木蘭溪吹來的清新空氣,雙腿陀螺似的在戲臺下旋轉(zhuǎn)個不停。新任村長阿丕瞧黃春漢是個嗜戲如命的老戲迷,就安排他看管村里的那個露天戲場。露天戲場演戲時,他搬桌椅提開水煮點心,干些勤雜活兒,忙碌得他那小辣椒似的紫紅鼻尖上滲出點點細密的汗珠。村民們瞧著,嘴里仍不停地呼喚:
“喂,漢子,快替李家擺好藤椅,裹足的李奶奶今晚可要親臨現(xiàn)場看戲呀!”
“嘿,漢子,晚上煮面條多放點兒瘦肉,莫讓戲臺上演翻跟斗的武生餓扁肚皮累壞身子!”
“行行行!”黃春漢聽到村長村民們親親呢呢的呼喚,像一頭馴服的老牛,低著頭,甕聲甕氣地應(yīng)道。
有時,露天戲場沒有演戲,黃春漢這個老戲迷,他就像流浪漢一般跟著小城劇團戲班子從這村轉(zhuǎn)到那村,從平原爬進山溝,十里八鄉(xiāng),哪場戲都少不了他的影子,村長村民們逗他是迷戲的流浪漢,有的村民們干脆稱他是迷戲的浪子。
那天夜里,黃春漢提手電筒,踏著鄉(xiāng)村水泥公路,跟著一個劇團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地區(qū)觀看演戲,路過廣場旁邊一座用天藍色幕布緊緊包圍著的龐大的“蒙古包”。他心生好奇,掏出十元買票鉆進“蒙古包”看戲。他剛在長板凳上坐穩(wěn),忽然一陣陣瘋狂輕佻的音樂驟然響起,緊接著八位二十歲左右年輕妖嬈的姑娘,光溜著的白肚皮上身僅戴兩只乳罩,下身只穿一條薄如蟬翼的透明超短裙,伴著音樂節(jié)拍,忸忸怩怩地躥出舞臺,一會兒搔首弄姿,一會兒扭動白嫩大腳,那光鮮裸露的演出,驚得黃春漢微黃的眼睛發(fā)紅發(fā)綠發(fā)呆,嘴巴張成半圓型,胸口劇跳得差點兒喘不過氣來。黃春漢張嘴暗地驚呼:“嗬。這批俏娘子,比當(dāng)年的白娘子還潑辣開放哪!”不一會兒,那臺上的女子雙人一對,輕飄飄地作了個全身翻滾動作,那下半身竟光溜溜地裸露無遺,嚇得黃春漢坐立不安起來,多年沉睡的下身也漸漸恢復(fù)活力……
黃春漢看完了那場“蒙古包”演出,返家后夜不能寐,終于有一天他不顧廉恥,向村長阿丕提議,將“蒙古包”也邀請進城郊村露天戲場演出。
村長阿丕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中年人,他吸了一口香煙,吐出縷縷煙霧,問:“喂,那‘蒙古包里到底演啥玩意兒?”
黃春漢挪動著在戲臺上演正生角的搖步,臉上狡黠地一笑:“嘿,村長,那‘蒙古包里演的是艷舞,是現(xiàn)代派的,挺勾人眼球的。瞧了保管會觸動你的神經(jīng),讓你開闊眼界!”
村長阿丕算個挺務(wù)實的人,他腦子里整天考慮的是如何發(fā)展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事兒,不曉得那艷舞到底是啥玩意兒,竟不假思索地滿口答應(yīng):“行呀,行呀,就請你這位管村戲場的安排吧!”
露天戲場上“蒙古包”里的那場艷舞,像一股渾濁巨浪,一場荒原烈火,異常猛烈地沖擊這個近千年的古老戲場,焚燒關(guān)帝圣廟這座不可侵犯的神圣廟宇。一些年輕人像著了魔似的跟著那個艷舞班,從這村串到那村,從這個“蒙古包”轉(zhuǎn)向那個“蒙古包”,村里冒出一批更放浪不羈、時髦流氣的迷戲浪子。近千年的村露天戲場秩序被攪亂了,年輕村民們的心兒被捉弄得神魂顛倒,阿婆阿嫂們的咒罵聲此起彼落,告狀的書信就像一支支的冷箭直射村長阿丕的心窩口。
村長阿丕找到黃春漢,指著他的淡紅鼻子怒罵:“呸,浪子,叫你看管村戲場,你不安分守己,倒叫來一個艷舞班,招來一群蒼蠅,霉味沖天,黃水橫流,攪得全村雞犬不寧!”
幾個阿婆阿嫂揮舞著手中菜刀,沖殺進黃春漢小瓦屋,兩眼噴火,手比著砍人的動作吼道:“浪子呀,你心野想偷雞摸狗咱拴不住,不過咱男人的魂魄被那班魔女勾住,家里缺了主心骨,咱可要找你拼老命!”
村里中年人王叔,從茅坑里提著一桶又臟又臭的糞尿,“嘩”一聲傾倒在黃春漢家門口,劈頭蓋臉地罵道:“家鄉(xiāng)自古山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浪子你引來艷舞班,孩子看了心變野不肯讀書,禍害后代,咱就讓你遺臭萬年!”
村民們聯(lián)名向村長阿丕提議:“干脆撤掉浪子看管村戲場的職務(wù),這樣的人大伙信不過呀!”
村長阿丕瞧鬧劇愈演愈烈,黃春漢愈來愈變成縮頭縮腦的烏龜,他便親自登門造訪黃春漢。幾天不見,黃春漢滿臉憔悴,胡須拉里拉碴足有兩寸長,濃眉低垂下微黃的大眼珠暗淡無光,人仿佛蒼老了十幾歲。阿丕點了一根香煙,絲絲地猛吸著,煙霧中臉板得像一塊青綠瓦片,撅起嘴厲聲教訓(xùn):“浪子呀浪子,一個艷舞班八個魔女,把咱們村近千年的露天戲場攪得烏煙瘴氣,村民們怨聲載道,往后你還敢管戲場么?”
黃春漢欲哭無淚,嘴里唱戲一般咿咿呀呀地向村長訴苦:“阿丕弟,咱這幾年思想落伍,哪曉得會釀成如此惡劇。開初看艷舞表演,不少年輕人湊熱鬧,高談闊論什么這是現(xiàn)代派、合潮流,咱浪子也不知不覺地跳進泥坑同流合污啦!村長,咱有錯,罪該萬死!”說著,黃春漢竟擂起鼓槌似的拳頭,猛擊自己的心窩口。
“浪子呀,你就莫作踐自己!你浪進去身上沾滿污泥臭水,再跳進清溪里沖洗個干凈,不就變好噦!”村長阿丕將香煙叼進嘴,伸出雙手比了個自由劃水的動作。
“村長,咱也是過來人,多少心存普濟眾生的理念善舉,往后我再不會干傻事當(dāng)孬種!”
銅鑼咚鏘,弦歌不絕。露天戲場夜間燈光璀璨,那一場場古裝戲仍在緊鑼密鼓中開幕,“空巷無人盡出嬉,燭光過似放燈時”。黃春漢挺著瘦高的身體,紫紅的高鼻梁上冒著細密的汗珠,手提水壺在戲場上忙碌地穿梭移動打雜。村民們瞧他忙得不可開交,怪心疼地打起招呼:“浪子,你也歇會兒,坐在臺下當(dāng)個老戲迷!”
“嗯,好的!好的!”黃春漢向?qū)捜萆拼约旱拇迕駛儓笾哉嬲\的笑容熾熱的目光。
在龍眼樹盛開一片片金黃花朵的季節(jié),村長阿丕裹著一陣春風(fēng),興沖沖撞開黃春漢家門。
村長阿丕顧不了多嘴多舌作解釋,劈頭問道:“浪子,聽說你過去在咱村劇團演過《白蛇傳》里的許仙,何不東山再起呀?”
“嘿,那是老掉牙的事情。村長,你何必在咱舊傷口上撒把鹽巴呢?”黃春漢說。
村長阿丕擺了擺手,道:“浪子,你莫哭莫哭,咱不是來揭你過去的舊傷疤老底兒!聽小城領(lǐng)導(dǎo)講,家鄉(xiāng)的古裝戲源于唐代,盛于宋朝,是宋元南戲的活化石,連中央都提出要保護這個文化遺產(chǎn)。如今小城業(yè)余劇團遍地開花,村里也打算成立農(nóng)民業(yè)余劇團,占領(lǐng)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文化陣地。你老馬識途,懇請再出山哪!”
“村長,真的,瞧咱這個老朽能行嗎?”黃春漢瞧村長阿丕滿臉真誠,他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忽然,他竟套用古裝戲模式,當(dāng)場拱手作揖,下跪施行大禮,長久不愿站起。
村長阿丕連忙彎腰扶起黃春漢,心痛地責(zé)怪:“浪子,莫趴下快站起!都啥年代啦,還擺出這些老古董!”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