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溫暖的陽光,透過小院中北房的玻璃窗斜射進屋子里,照到西頭的滿間炕上??恢虚g姜黃色的炕桌上面,擺放著一些大小不等的金屬雕刻工具。
張永全盤腿坐在靠墻的桌子后面,用布滿老繭的右手握著刻刀,左手靈活地移動著尚未完成的牛皮件兒,極認真地雕刻著。他將那些已經完成了的皮影人物的梢子和身子,很隨意地擱在桌子的一角,或者放進桌子旁邊的一只大簸箕里。在那間既當工作室,又兼臥室和客廳的墻上,掛滿了他的得意之作。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八怪抬轎》。掛在墻上的,還有一把在皮影演出中不可或缺的四弦琴。
這些既古老又特殊的東西,很自然地為這間小小的屋子營造出一種濃厚的民間氣息。粉白的墻壁,明亮的光線,色彩斑斕的皮影人物和特殊的樂器,都是在皮影演唱中必須具備的要素,它們就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很自然地碰撞在一起。似乎只等開場的一通鑼鼓,隨著一聲響亮的叫板,那些久遠了的歷史和神話故事,就可以重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當然,歷史和神話故事以及表現(xiàn)它們的原始手段在時尚的文化潮流面前,已經顯得不再真實。真實的是張永全依然在一刀一鑿的執(zhí)著中,繼續(xù)復制著它們。使這門古老而奇異的民間藝術得以延續(xù)。雖然張永全才過不惑之年,但粗略算算,他雕刻皮影的時間,已近三十年了。
張永全的家,就在距離土門關不足三里的紅嶺村。和其他更多的農民家庭一樣,除了侍弄幾畝薄田,家里還零零散散地飼養(yǎng)著牛兒、羊兒、雞兒和狗兒。一踏進這個小小的院落,羊咩雞鳴,讓人立即感覺到這是一戶勤勞樸實的人家。張永全祖上幾代人,都是以雕刻皮影為業(yè)的。他的父親張生華,是遠近聞名的皮影制作藝人,他們有過輝煌,也有過失落。到了張永全這一代人,皮影的演出每況愈下。他們兄弟姐妹八個,家父除了遵循傳男不傳女的古訓之外,就連自己的兒子們,也懶得傳了。他心里明白,指望這點手藝掙錢吃飯,那注定是卯吃寅糧,擺脫不了以往的貧窮。也許是張永全的執(zhí)著和聰明感動了父親,也許是他不忍心讓這門延續(xù)了幾代人的民間技藝在自己的手里丟失。張生華最終還是將自己制作皮影的衣缽,悉數(shù)傳授給了張永全,使他成為這個家庭里唯一的繼承人。
張永全只讀過小學三、四年級的書。從12歲開始,就跟著父親學藝。制作皮影是件復雜的活兒。從制皮,落稿,雕刻,敷彩,焙烤到定連,要經過九道嚴格的工序。好在張永全鐘愛美術,使他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中,理解并掌握了皮影制作的要領。盡管那時候家里生活困難,購買皮影制作的原材料是個問題。但他憑著自己的一股韌勁和對皮影制作技藝的執(zhí)著追求堅持了下來。在皮影戲的演出最不景氣的日子里,張永全也曾彷徨和迷茫過??粗依锶氩环蟪龅木狡壬睿刂赣H留給他的半副殘缺不全的家當,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用其它手段脫貧致富,張永全的心里充滿了一種無以言說的痛苦。站在無人問津的民間藝術最后的田野里,放棄還是堅守?他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輾轉反側,寢食難安。為了維持生計,他最終只好忍痛割愛,遠走他鄉(xiāng)。在牧區(qū)草場的羊毛收購站上,他替人背過羊毛;在炙熱的磚瓦窯里,他為窯主搬運過磚塊和土坯。眨眼之間,時光飛逝,雖然他靠自己的體力使自己的生活有了一點轉機,但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始終牽掛著那些祖?zhèn)飨聛淼钠び暗窨碳妓嚒?/p>
張永全真正制作皮影的時間,是在近幾年才開始的。不光是由于皮影這門民間藝術的斷代和稀缺,更重要的是國家有關部門對它的挖掘和扶持。隨著農村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和民間文化生活的豐富,張永全制作的產品打開了銷路。那些制作精美的皮影件兒,不僅為演出者提供了戲箱來源,也為更多愛好這種原始古樸的民間藝術的人提供了欣賞和珍藏的條件。這幾年,他陸續(xù)為鄰縣的皮影演出班子刻制了六付皮影箱子。一付箱子包括七百多付梢子和三百多付身子,還有二、三十件道具。每付箱子可以賣到七百到一千元錢。他不光在自己的作品上開始盈利,也在十里八鄉(xiāng)的農村,贏得了名氣。在更多的時間里,除了務勞莊稼,牧放自己的牛羊,他就坐在那間北房土炕的炕桌前,聚精會神地雕刻著自己越來越喜愛的皮影人兒和影具。
張永全在皮影雕刻技藝上,完全秉承了父親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突出表現(xiàn)了青海皮影獨有的地域特色。無論是人物、馬匹、公案、神怪和道具。他的刀法工整嚴謹,線條流暢明晰,敷彩規(guī)范而均勻,用色艷麗而不俗。無論是陽刻還是陰刻,都有章法可依;無論是生、旦、凈、丑,形象各具特色。特別是須生人物的胡須,都用深淺不同的山羊毛代替,既保留了青海皮影人物不同于其他地域的特色,又使人感覺到戲中人物栩栩如生,生動有趣。我想,作為一個民間藝人,他在美術造型的把握以及對色彩搭配的認識方面,已經具備了厚實的基礎。這些經驗的積累,不光來源于那些祖?zhèn)飨聛淼某淌交瘓D譜,同時也來源于他走村串戶的實際體驗和演出。
在紅嶺村,有一個人數(shù)不多,但家當齊全的演出班子。這個班子的成員,都是張永全本家族的堂兄堂弟。把式韓洪德,笛子張永龍,三弦張永鰲,以及箱主之外,張永全既當侍弄干鼓、戰(zhàn)鼓的上手,也當敲鑼打鈸的下手。在秋收之后的日子里,或者在春節(jié)期間,他們會應邀去鄰近的村子演上幾場。無論演出的場次多少,無論觀眾的多寡,他們都會全力以赴。他們對演出場地的要求不高,有時候在麥場上,有時候在廟宇里,有時候在寬敞點的人家院子里,因地制宜,客隨主便。好在道具和人員不多,亮子一扎,調子一定,隨著幾段鄉(xiāng)曲鄉(xiāng)調,一臺戲就開場了。當然,也有不搭臺子,不扎亮子的時候。那是在他們自己的家里。遇上農閑或者喜慶的日子,他們在電話里互相吆喝一聲,大家就各拿了自己的家當聚到一起,坐在屋子的炕頭上或者板凳上,吹拉彈唱起來:“走一山又一山山山相連,過一河又一河河河不斷……”
莊稼人不圖別的,就圖個心情平和愉快。不要小看了那些古舊了的皮影兒和腔調兒,它們傳承下來的時間,要比我們每個人的年齡長得多。它們最初活躍在城市里,后來才扎根于農村這塊肥沃的文化土壤里。雖然隨著電視文化和流行文化的沖擊,皮影的演出狀態(tài)和雕刻技藝已經衰微,皮影藝術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問題,就像張永全,至今還沒有一個徒弟,但畢竟,皮影作為一種民間藝術形式,在這塊土地上長時間存在過,活躍過。而且像張永全一樣的一些皮影藝人,還在堅守著這塊最后的陣地,我們的心里,就稍感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