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母體蛻變,生命是不斷創(chuàng)造的過程。年年歲歲,日日夜夜.充滿希望與絕望。于是,生命中的記憶,也許會回歸人性的叛逆、挑戰(zhàn)、爭斗、死亡?;貧w,讓我時刻在夢境中想念那些清澈的水、清醇的酒、悠悠的山。樸實的民謠,在汪汪眼淚中驚醒。
——題記
1978:依偎母親奶頭的日子
血,洶涌的血。讓你失去了生命依存的源。
你告訴我,當哥哥們上學抵達后山張家寨的時候,我出世了。然而,你卻昏迷了幾個時辰。那天早上的陽光好美,那天烏江的水特別清澈。
誰也不知道你去了一趟遙遠的地方,一個與生命爭斗了無數(shù)次的天國。蘇醒的時候,血淋淋的骨盆收縮在生命之外,你的目光卻盯著我微笑,卻用柔軟、溫情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顱。
我是你的第七個孩子,我是你生命中最艱難的生產(chǎn)。洗三那天,你和爸爸果敢決定,給我保留胎毛,準備按照最古老的方式讓我風光一番,讓這個中原地帶遷徙而來的家族增添榮耀,
媽媽呀!我的童年是一個長辮子的假姑娘,是一個濃眉大眼的調(diào)皮公主。曾記得你帶著我去蔡家寨給關秀小姑送月米,那里許多漂亮的姑娘摟著我有說不完的故事和親昵,還讓我親切地撫摸她們沒有豐滿的乳房和潔白的身子。我披肩上的龍虎圖案,引來羨慕和簇擁,我干凈而繡滿你手藝的圍兜成為遙遠的風景。
媽媽呀!當我從你的懷抱掙脫走進長坡小學時,多少美麗的女孩害羞著想忘記我。因為那個山野的學堂,我總是往左邊的山坡悄悄撒尿,而右邊的山坡已經(jīng)成為不是禁區(qū)的“禁區(qū)”。
為什么有人要遠離我?
為什么山村的學堂使我產(chǎn)生隔膜?
你沒有給我完整的解釋,沒有把那張厚厚的紙片捅破。在每每回家的時候,我依舊扭著你干癟的奶頭使勁地吸吮著沒有乳汁的甘甜。你總是愧疚地說,可憐我的幺兒,媽媽的乳汁已經(jīng)不夠了,僅有一點點淡淡的清水水。聽見你那含淚的話語,我驕矜的小嘴發(fā)出癡癡的笑聲。
記憶蒼蒼如云彩,飄落我?guī)自S揪心的懷念。
離開那已經(jīng)消失的山村小學,離開那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母性天空,我內(nèi)心深處汩汩血崩,我黑夜里傾聽迢遙的古歌。
離開那漸漸遠去的故鄉(xiāng),離開那充滿親情、愛情、友情的家園,我不知你可否看見孩兒口中含著什么——是春天,是冬天,是人生四季的伊始,是長滿灰塵的胡須。
1983:走出村莊
在貴州西部的烏江,我感恩那遙遠的村莊。多少歲月悄悄地流失,多少記憶已經(jīng)走進塵埃。
穿著補丁的衣衫,背著“為人民服務”的帆布書包,我是名副其實的書生,光榮地走出那古樸的村莊。那個叫維新中學的地方,就是我生命的驛站,是我擺渡少年時光的故鄉(xiāng)。
青悠悠的山谷,拐角的青岡坡,長長的松林,讓我記憶的瞳孔又一次睜大,讓我少年美麗的憧憬來回蕩漾。
在維新小鎮(zhèn),在那個已經(jīng)難以尋找到情感的土地上,誰又知道我苦澀的愁緒呢?
個頭矮小的我。居然因為那136分的語文、算術(shù)成績,攀越到母親燦爛的笑容之中??墒恰D切食鞘械呐s不服我的“管束”,在冬天來臨的日子用我的“軍帽”嬉戲,讓我單薄的身子感受更加寒冷的折磨。我的頭,我那黝黑的頭發(fā)在許多女孩的撫摸中遭遇凌辱,我的眼淚在同學們熱鬧的氛圍中顯得孤獨。
從家走出,從村莊走出,八公里的山路和異鄉(xiāng)的孤獨,使我知道一種叫艱難的含義呀!
寄宿在陌生的小鎮(zhèn)。我舉目無親,我用黑夜里的煤油燈照亮心空……有人借我五角鈔票卻不愿意償還。原因就是我應該繳納“入城費”:有人用狗尿當啤酒勸我和他們碰杯,讓最簡單的陰謀成為他們滿桌酒菜的調(diào)味:有人看見我姐姐去那遙遠的山腳背沉重的煤炭:有人看見我父親為了節(jié)約一角錢和購買竹籮的人磨嘴皮:有人看見我獨自朗誦陌生而枯燥的古歌。
迷失的山路,在我迷失的眼淚中漸漸消失。而我,站在那風多雨狂的埡口,等待一個叫“維香”的女子,讓黃昏的彩霞裝扮回家的夢境。
如今,路已存封,惟有那淡淡的記憶和一雙明亮的眼睛,照著我爬行。
故園:三月里的桃花
我該不該回故鄉(xiāng)看看三月里的桃花呢?
那是母親在家門口親手栽種的風景。
父親的電話告訴我,“家族中的幾個弟兄和侄子要騎著宗申摩托去岔河上墳,那種氣派可以說是牛氣沖天。我的孩兒呀,你可不可以找?guī)撞勘捡Y或別克回來引路呢?”
父親的聲音,讓我一陣陣恐慌。因為我是城里的人了,我的世界滿是文字和眼淚,我的權(quán)利是把握文字的重量,勾畫屬于我內(nèi)心的那份憂傷。
離開鄉(xiāng)村已有十八年的日子,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是苦澀中的擺渡。在烏江邊的總溪河,我是別人心目中的游子??偸秋L光八面,像是山林中的布谷鳥,給鄉(xiāng)土的親人一個又一個驚喜。在珠江,在廣州,在深圳,我是回潮移民中的一粒石子,隨時被海水淹沒;在長江入???,在上海,在浦東,我的影子渺小得自己難以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在茫茫的大草原,在遼闊的土地上,風沙吹響我沉悶的心靈。我如同一只羔羊,隨時等待狼們的戕害。于是,我躲藏在大運河邊的通州小鎮(zhèn),看江南水面上穿梭的船舶,看來來往往的人群,聽起起落落的叫賣。就這樣,我游歷了中國的河山,管窺了一個邊緣地帶的烏江,它波濤洶涌的姿態(tài),讓我徹夜難眠。
告訴父親,我在等待時間,我等待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選擇一條幽靜的小路,攜帶我不值錢的書本,告慰我的先人,告慰我的母親。
“你知道嗎?我是孤獨的過客,我的分量不如那些身家億萬的弟兄,我只能步行回家?!?/p>
父親沒有回答。父親的聲音顯得凝重。那沉沉的呼吸長長的哀嘆,足以讓我讀遍鄉(xiāng)村三月的芳菲。
放下電話,放下手中的線團,我寒冷的身子,沉浮故鄉(xiāng)。
母親站在村口的記憶,與三月的桃花一樣美麗。可是,母親的聲音卻消失在歲月的煙塵,惟有那家門前的桃花,開了又謝!
2008年元月6日:送寒衣
除夕,我在故鄉(xiāng)的田坎上守望。媽媽呵!你知道我來了嗎?手握一把雪白的紙,攀越一道道山梁,就是為了看看你的小屋是否溫暖?眼淚在心頭,我怎么表達那汩汩流淌的血液。
媽媽呵!記憶的碎片打亂我寧靜的時空。為什么你要悄悄離開故鄉(xiāng)?為什么你要獨自去遙遠的地方?回歸故鄉(xiāng),我聽不到你親切的呼喚,聽不到你嘮叨的話語,我聽不到你深沉的囑托。什么都聽不到了。我還有什么可以想象和牽掛?
跪倒在你的門外,那冰冷的石板,溫暖的泥土,已成為蒼白的夢。兒子回家。多么希望看見你的笑容,看見你在路口等待團圓的鐘聲敲響。
是衣服?是一片紙花。遮掩人們的目光。送上的蘋果,沒有看見你親自品嘗;送上的米飯,送上的酒液,送上的臘肉,都是花樣的擺設,惟見風兒輕輕地吹,江水嗚咽流淌。
我怎么能夠忘記那年的三十夜晚,你勉強支撐著身子說:“過年了,快去給爺爺奶奶送寒衣,高高興興地吃團圓飯吧!”
誰又知道,之后的年月,你就是我過年的憂傷。時間在打磨中蒼老,歲月已經(jīng)忘卻。每每想念昨天的歡聲笑語,我都不敢相信你已經(jīng)遠去,你已經(jīng)遠離親情和溫暖的天空。
害怕昨天的回復,我已經(jīng)白發(fā)上頭,故鄉(xiāng)的情節(jié)逐漸迢遙。媽媽呵!我多想再次聽到你呼喚我的乳名,感覺純潔的愛、樸實的真。
紙片沉重,那是衣服嗎?我模糊的眼睛,看見檀香點燃、熄滅,星星點點的閃爍,是我一生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