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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失

        2008-12-29 09:31:42小妖尤尤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8年1期
        關鍵詞:高梁軍刀野人

        小妖尤尤

        我不知道這山到底有多少層,只是突然覺得孤寂,我們是來探山的,是不是山也在探索著我們?

        1.

        趁著雨稍微小了些,我們5個人打仗似的收了帳篷,然后把裝備拿到老鄉(xiāng)屋里開始打包。

        徐大娘已經熬好了黃燦燦的玉米粥,邊給我們盛飯邊嘟囔:“你說你們幾個娃兒,真能湊合,城里人真可憐……”

        從昨天晚上,徐大娘就一直嘮叨個不停,因為我們死活不肯住她家的屋子。

        這次登山穿越的目標,是黑柱山,隸屬太行山系。山不高,也不險,植被豐富,帶著質樸的美麗。這種山對我們這些“老驢”來說,簡直太沒挑戰(zhàn)性了。所以,每個人都是抱著休閑的心態(tài)以“腐敗”為目的來的。

        也因為如此,每個人都只帶了基礎裝備,空出背包里的地方來裝“腐敗用品”,比如酒、羊肉、吊床等等。

        雨是意料之中的,山里的天氣本來就變化多端。不過不怕,沖鋒衣褲本身具有良好的防雨功能,何況我們都隨身帶了一次性雨衣。

        山腳原本有個小村子,據(jù)徐大娘說,多數(shù)人都搬到山外,歸了什么什么鎮(zhèn),現(xiàn)在只有徐大娘一戶人家,徐大娘家里只有她一個人。

        其實原本徐大娘的兒子也和她生活在一起,只是現(xiàn)在不知去了哪里。

        徐大娘拿著那張唯一的黑白照片,獻寶似的。

        照片里的男孩大概只有5、6歲,穿得很厚,人很丑。

        我拿著相機給那照片來了個特寫,這么丑的孩子,回頭發(fā)到網上,準能吸引很多眼球。

        徐大娘不好意思地說:“你拍他干啥?”

        “因為很可愛??!”明顯是假話,她卻信了。每個母親,聽到別人夸獎自己的孩子,都會覺得高興。

        于是她樂顛顛兒地給我們收拾好了廂房,沒想到我們誰也不肯住。

        其實,住帳篷更舒服,徐大娘不理解。

        我喝了一口粥,望著屋外。

        冬陽正靠在樹下調整登山杖,那是一種類似槐樹卻不是槐樹的樹,徐大娘叫它鬼樹。據(jù)說午夜站在樹下,可以聽到鬼說話。

        冬陽是一頭經驗豐富的“老驢”,也是我們的領隊。

        他抬起頭:“美媧!你過來,有個秘密告訴你!”

        雨已經停了,美媧屁顛屁顛地小跑過去,湊上腦袋。

        冬陽突然壞笑一下,猛地踢了一下樹干撒腿就跑。樹上的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來,于是美媧就笑罵著追打冬陽。

        聽說冬陽正在追求美媧,誰知道呢?玩戶外的人誰也不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連名字都是論壇的網名,大家只是單純憑著脾性湊在一起。

        我看到美媧明明從樹下跑開了,可是樹下還站著一個人影,那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我的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沒有碎,粥灑了一地,冒著熱氣。

        “這是咋啦?”徐大娘顫悠悠跑過來,拿了一塊臟兮兮的抹布擦我的鞋。

        哲人瞟了我一眼,笑:“小妖吃醋了?”

        “吃個鬼啊吃!”我笑罵著蹲下來幫忙一起收拾。

        高梁說:“趕緊的,準備出發(fā)了?!?/p>

        高梁是個健壯的中年男人,為人小心謹慎,出門從來不吃別人東西。因此他的粥,沒有動。

        2.

        臨行前,徐大娘給我們每個人煮了兩個雞蛋。于是又難免一番推三阻四地客套。

        雞蛋不能要,那對徐大娘來說是奢侈品。

        最后,徐大娘抱著雞蛋,望著我們的背影,嘟囔著:“你們小心啊,山里容易迷路!還有啊,晚上別在鬼樹下面睡啊……唉……城里娃也真能湊合,一人套個大塑料袋兒就上山了……”

        我心里笑。那一次性雨衣,的確是個大塑料袋兒。

        山路泥濘,卻并不滑。戶外運動,鞋很重要,每個人的登山鞋都價值不菲。

        山上鬼樹四處可見。

        哲人開玩笑:“小妖,今兒晚上咱們就在鬼樹下扎營,到時候再給你講個恐怖故事,一準是寫故事的好題材?!?/p>

        我笑笑。走在最前面的高梁突然轉過身,居高臨下地說:“我們是最牛的大部隊,誰怕誰!”哲人哈哈大笑起來。

        冬陽和美媧走在最后,也不知他們在聊什么,只能聽見美媧一陣陣咯咯的笑聲。這笑聲在山里聽起來格外清脆,鈴鐺似的。

        這座山并不高,不到3個小時,我們就已經到了山頂。

        高梁蹲在地上研究一堆糞便。

        白色的,夾雜著毛。

        “應該是狼。”高梁說。

        “呀!遇到狼就麻煩了!”

        “山民打狼,因此山里的狼咱們估計見不著。你怕它吃你,它還怕你吃它呢!”

        “聊什么呢?”美媧說話的聲音也跟鈴鐺似的,她和冬陽爬上來,兩個人的臉上都蕩著甜蜜的笑。

        冬陽用手捻了捻糞便,喊了一嗓子:“上山打狼嘍——”

        于是大家都笑。無疑,每個人的心情都很好。

        我們在山頂簡單吃了點東西,開始研究地圖。

        所謂地圖,是一張很破的牛皮紙,圖是手繪的。據(jù)冬陽說,這張圖夾在一本破書里。那破書,是從廢品收購站淘的。

        冬陽指了指圖上的一個三角形標記,又舉著登山杖指了指遠處那座最高的山頭,那山頭上有一個黑黑的光禿禿的石柱,像個將軍一般?!澳蔷褪呛谥?。爭取今天晚上在前面的山扎營,明天下午到達黑柱山?!?/p>

        望山跑死馬。

        我用樹枝刮刮腳上的泥:“出發(fā)吧!”

        3.

        在山脊上行走,別有風趣。

        山上有很多茶樹,開著黃燦燦的花,就像剛剛出浴的丫頭片子,帶著羞澀,滴著水,怯生生的。

        哲人邊走邊拍照,邊拍邊給這些照片取名字。比如“淚玫瑰”,就是還未張開的掛著水珠的嫩葉;再比如“血頭巾”,就是趴在地上的發(fā)紅的草根;又比如“孝服怨女”,自然就是白色的山桃花了。

        “哲人,你就不能取個吉利點兒的名字?”我常寫恐怖故事,有點兒小膽。不管怎么說,人總是想討個吉利的,尤其在這荒郊野外。

        哲人突然嚴肅地看著我,又看看周圍,周圍山霧繚繞。“小妖,你有沒有覺得美媧怪怪的?”

        我一愣,望望前面。

        美媧和冬陽這次走到了前頭,依舊和我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美媧還是不停地笑著,笑聲還是那么清脆,不過這次聽來,卻脆得生冷。

        那種脆,就好像人的生命似的,輕輕一碰,就碎了。

        “有什么奇怪的?”一陣山風,有些冷,我哆嗦了一下。

        “她以前不這么愛笑的……”哲人皺著眉頭。我以前和美媧結隊出去過兩次,她為人平和、風趣幽默,常常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她自己卻還能保持一本正經。冬陽就是這樣被她迷住的。她確實不太愛笑,尤其是這種大聲的笑。

        “切!”我拍拍哲人的肩膀,“戀愛中的女人,總會有些變化的!”我故作輕松地笑笑,撥開一叢帶刺的樹枝。

        冬陽在前面點了煙等我們,美媧則拿著望遠鏡四處觀望。他們背后,有個岔口。我記得,地圖上并沒有這個岔口的標記。當然這也沒什么奇怪的,那地圖本身就很粗糙。

        “走這條路吧,應該近些。”美媧放下望遠鏡,指著相對寬一些的小路,“我用望遠鏡看過了,這條路可以通往對面的山,山腰還有一個洞,我們晚上可以在洞里扎營,篝火腐敗很方便。而且這條路看起來還好走一些。”

        我也拿出望遠鏡看了看,確實像美媧說的那樣,但是我又不想同意她。大概是因為哲人的話,我現(xiàn)在已經無法信任美媧了,總覺得她有什么陰謀似的。

        我和哲人對視了一眼,“還是走小路吧,山洞里沒準兒有野獸呢!”哲人立刻同意了我的建議。

        于是我們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望著高梁。很顯然,大家都覺得冬陽一定會同意美媧的意見,5個人組隊,第5個人的意見很重要。

        高梁深深吸了一口氣:“都聽領隊的吧?!?/p>

        我不悅,冬陽是領隊,冬陽肯定說走美媧的路線。

        沒想到,冬陽卻說:“我同意小妖的意見?!?/p>

        4.

        到了傍晚才知道,原來兩條路都通往一個地方,都是我們下午用望遠鏡看到的山洞。過了山洞,前面就沒路了,翻山需要我們自己攀爬。

        山洞并不深,一覽無余,剛好夠扎五頂帳篷。洞里當然并沒有野獸,甚至連野獸的毛都沒有一根。

        美媧邊支帳篷邊嘟囔:“這種山哪有什么野獸啊,又不是原始森林無人區(qū)。以前山民差不多早打光了吧,就算有那么一兩只,也怕人得很,用燈照照就嚇跑了。還不如聽我的建議,走那條寬些的路呢,那條路還近呢……冬陽干嘛聽小妖的……”

        “小妖,今晚你就能聽到最恐怖的故事了,哈哈……”高梁指著山洞頂上探出來的兩棵鬼樹,故意岔開美媧的話題。

        那兩棵鬼樹我早就看到了,歪歪扭扭地長在洞口頂部,有一部分枝葉鬼鬼祟祟地探到洞口,怎么看,怎么別扭。

        冬陽的帳篷支得最快。等其他人都安頓好了的時候,他已經從外面掏了些相對干燥的樹枝,拿出噴槍噴了噴,點燃了篝火。

        篝火照明兼烤肉,氣爐煮飯,很快,山洞里就飄出了誘人的香味兒。

        下午小小的不愉快馬上就過去了,大家邊吃邊樂融融地海聊,天南地北的,每個驢友的故事都很多。

        突然,高梁跳起來,摸著后頸看著洞頂,他坐在最外面,背后1米處就是洞口。洞口上面的鬼樹樹枝劇烈晃動著,水滴零零散散落下來。

        “野兔吧!”冬陽繼續(xù)啃肉。

        “野兔也會你那招惡作劇!”美媧嗔笑,還偷偷掃了我一眼,大家也跟著笑。高梁向里面靠了靠,繼續(xù)吃他的方便面。他沒有吃肉,他不吃別人帶的東西。

        飯后大家坐在一起玩殺人游戲,由于人少,加上走了一天雨路都有點兒累,玩起來也意興闌珊,最后只玩了兩局,大家就都各自睡了。

        洞外還在下雨,我看看表,快11點了,不知道午夜,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東西從鬼樹上飄下來呢?我在睡袋里翻了個身,很不踏實。

        臨近12點的時候,什么東西都沒來,美媧來了。

        美媧在外面小聲拍了拍我的帳篷,問:“小妖,咱們一起睡吧?”也不等我回答,她就抱著睡袋鉆進來,“我怕……”她說。

        “怕什么?你不是說沒有野獸么?就算有也沒關系,外面的篝火應該能堅持到天亮。野獸都怕火!”

        “我不是怕野獸?!泵缷z側過身,在黑暗里睜著眼睛:“我怕哲人……”

        “哲人怎么了?”

        “哲人怪怪的……”美媧小聲說,“今天老說不吉利的話,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剛才還特意跑到我?guī)づ襁厓荷?,叫我小心點兒……”

        “小心什么?”我問。

        “說小心你會殺了我,因為你和冬陽才是一對兒……”她沒心沒肺地說。

        我不說話了。

        我和冬陽確實曾經睡在一個帳篷里,不過是有次爬雪山互相取暖罷了。雖然之后冬陽一直叫嚷著要對我的清白負責,還說要娶了我之類的話,但大家都知道是玩笑。

        “我覺得……冬陽喜歡的是你……你看他今天就聽你的不聽我的……”美媧嘆口氣。

        “別瞎想了……”我翻了身,背對著她,不再說話。

        5.

        沒想到,那是美媧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第二天一早,美媧不見了。

        起先,我們以為她起得早,到附近溜達去了??傻却蠹叶际蘸昧藥づ?,還不見她回來。冬陽首先就急了。

        我們把裝備收拾好,放在山洞里,只帶了隨身的必備物品,拿了對講機,分成兩隊,開始在周圍尋找。

        我和哲人一組,高梁和冬陽一組,每3分鐘用對講機聯(lián)絡一次。冬陽規(guī)定只能順著山路找,30分鐘后無論有沒有線索,都必須回到山洞集合。

        雨越下越大,偶爾還會有小石頭順著雨水滾下來。

        “不會是遇到山洪了吧?”我邊走邊擦擦臉。

        哲人看看天,回過頭:“不會?!闭f完定定地望著我?!懊缷z昨天晚上和你睡在一起。”他一動不動,眼睛里充滿了不確定。

        “是,她說她害怕你,你睡覺前讓她小心點兒……”我語氣里也帶著刺。

        “你不是也喜歡冬陽嗎?”他說。

        我剛要否認,對講機響了,冬陽的聲音不容置疑:“馬上返回山洞!”

        我們回去的時候,冬陽和高梁已經坐在洞里了,兩個人都臉色蒼白。

        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三個可怕的事實。

        第一就是:美媧死了。

        冬陽指了指地上的殘肢,那是美媧的胳膊,手腕上戴著她最喜歡的手鏈兒。

        第二個事實顯而易見,在我們出去的十幾分鐘里,我們的裝備全都不見了。

        第三個事實更可怕:我們迷路了。

        “這不可能!”我堅定地說,“我每走一段都拿指北針測一下方向的!”我記得很清楚,由于那條小路七轉八彎,我就是擔心迷路,才不停地看方向。

        “你看!”冬陽指著對面的山頭,說:“那個才是黑柱山?!表樦柺种傅姆较颍筋^上的黑色石柱冷笑著,昨天晚上抵達山洞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誰也沒有注意到對面。“可是按照正常的邏輯,”冬陽接著說,“我們這座山后面的山才是黑柱山,我們在山洞里不可能看到的。也就是說,我們走了一下午,距離黑柱山越來越遠了……”

        “媽的!”高梁坐在一塊石頭上,“去神農架無人區(qū)都沒碰到這么倒霉的事兒!”

        每個人都不說話了。

        哲人瞪著我:“昨天晚上,你不記得美媧什么時候出去的嗎?”于是所有人都看著我。

        “你們都看我干嘛?”我站起來,“昨天半夜,美媧是出去了一趟,說是要去廁所,但是不到3分鐘就回來了!”

        我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美媧出去的時候,搖了搖我,說讓我和她一起去廁所,她怕黑。我嘟囔了一句:“怕啥啊……恐怖故事都是我們這種人編的……”然后就沒再理她,于是她自己就出去了。她出去后沒一會兒就回來了,后半夜還一直小聲打呼嚕呢。至于她早晨什么時候出去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你呢?哲人?你昨天晚上為什么要對美媧說那些話?”

        哲人淡淡地說:“內心充滿嫉妒的女人是會殺人的,誰都知道,你也喜歡冬陽?!?/p>

        “都別他媽吵了!”高梁把煙頭按在地上,又用腳踩了踩,“這山里肯定還有別人!野獸不會拿走我們的裝備的!”

        6.

        我們把自己隨身小包里的東西劃拉了一下,實在是少得可憐。大家都覺得這深山里沒人,只是出去一小會兒,應該不會丟東西,所以隨身的物品并不多。

        我這里只有兩包巧克力、一個水袋、頭燈,還有指北針和一把袖珍的瑞士軍刀。

        高梁剩下的東西最多,氣爐、噴槍、軍刀、兩個燒餅、一盒煙、一袋水,還有一些急救的藥品以及零零碎碎的東西,他一向很謹慎。

        四個人的東西,應該可以堅持到天黑,只要我們能在天黑前趕回山腳徐大娘家里。從邏輯上講,我們距離山腳并不遠,只要馬不停蹄,天黑前趕回去問題不大。

        “出發(fā)吧,趕緊到山下請求救援。美媧可能還沒死……”冬陽眼神黯然,“或許只是被割斷了胳膊?!闭l都知道他在撒謊,地上的斷肢,分明有野獸的咬痕。

        我抬頭望著洞外,外面是一層又一層的山。我不知道這山到底有多少層,只是突然覺得孤寂,我們是來探山的,是不是山也在探索我們?

        這個句式很俗氣,因為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是這樣的:你在探索深淵,深淵也在探索你。

        “你們看!”哲人指著洞口的地面,地上有一灘血,混了雨水的血。血是從鬼樹樹枝上滴下來的。

        “你們等著,我上去看看,說不定是美媧的血……她可能……還活著……”冬陽說著就出了山洞,從左側攀上去。

        “高梁你跟上吧!”哲人說,“萬一有危險還可以照應?!?/p>

        “那我也去!”我跳起來,我不想和哲人單獨在一起,再也不想了。

        “你們都不用上來了……”冬陽拽了拽鬼樹的樹枝,從上面滾下來一個泥濘的球,那是美媧的頭。

        “埋了美媧的肢體,趕緊下山!”冬陽命令。

        這山上有什么?誰也不知道。是野獸?是流竄藏匿到這里的殺人犯?還是野人?記得出發(fā)的時候,美媧還興奮地說:“這個黑柱山不錯啊,好像還沒有戶外俱樂部的人去過呢!這可是處女地哦!咱們先去探探路,回頭帶大隊人馬去腐敗!”處女地往往是最危險的,沒有一點兒可以掌握的情報。一旦有變故,可能倒霉就是一輩子的事兒。就像美媧,這輩子就結束在了這塊兒處女地。

        上山容易下山難,尤其是雨天,更何況,現(xiàn)在山上還起了一層霧。一路上大家誰也沒有說話,山路兩側的鬼樹映襯著山茶花,在雨里搖曳多姿。

        如果沒有美媧的事,用“搖曳多姿”是最恰當不過的詞了。美媧的死,在我們心里留下一塊烏云。無疑,這次探山,是大意的,從思想上,到裝備上。

        大家都是有著豐富的戶外運動經驗的人,其中不少人還去過環(huán)境惡劣的無人區(qū)。這就好像做數(shù)學試卷,難題都答對了,偏偏簡單的題目忘了一個小數(shù)點兒。又好像打仗,最難對付的敵人都打敗了,最后死在一個小嘍叮手里。

        這就叫陰溝里翻船。

        7.

        下午兩點,我們繞來繞去又回到了那個山洞。

        冬陽把我的指北針摔在地上:“什么破玩意兒?”

        哲人說:“可能這山里的磁場不同,我們還是靠常識判斷吧。對面是黑柱山,黑柱山和我們攀登的第一個山頭隔了一座山,所以,我們或許應該向后走?!彼噶酥干降谋趁妗?/p>

        高梁說,“山的后面?我們明明沒有走那條路?!?/p>

        “這種情況下,只能走走試試了,趁著天沒黑?!闭苋苏f。

        冬陽說:“走走看!奶奶的!”

        于是我們就朝相反的方向走。

        到了下午5點,雨漸漸小了,周圍的山頂上霧氣騰騰,這景色無疑是美的,只是看景的人已經完全失去了欣賞的興致。

        因為,我們又走回了那個山洞。洞頂上的鬼樹,冷冷地搖擺,似乎在歡迎我們回來。

        “不是遇到鬼打墻了吧?”高梁點了一支煙,又扔給我們每人一支。

        “難不成這鬼樹上真的有鬼?”哲人臉色蒼白,打火機半天打不著。

        “鬼都是像小妖這樣的寫手編的!是吧小妖?”冬陽吐出一口煙,咳嗽了一聲。

        我抽了一口煙,吐出來:“很可能是鬼打墻……”于是三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

        “這山咱們本來不熟,植被復雜,地形雖然簡單,但是在雨天能見度很低。鬼打墻,其實就是迷路。平時我們走路,兩條腿是聽大腦調遣的,大腦根據(jù)眼睛得到的信息自動對方向進行校正,所以人想往哪里走就往那里走。但是,如果眼睛得不到外界的信息,大腦就無法有效地控制行走的方向。因為人的兩條腿跨出的步子長短有微小的差別,由此形成步差,而兩只腳之間又有10多厘米的距離,步差就導致了行走方向的偏轉,任由這樣走下去,兩只腳行走的線路就是兩個同心圓弧,人就會轉圈子。”

        “只要沒鬼就行!”冬陽吐了口唾沫,“今天就在洞里休息,明天沿路做記號,按照樹冠的茂密程度辨別方向!”

        我指了指洞口頂上的鬼樹:“徐大娘說,讓我們不要在鬼樹下休息……”高梁沒吭聲,站起來,順著側面爬上過去,拿出軍刀,三下兩下把那鬼樹的枝葉砍了個七零八碎。

        因為擔心明天還是走不出這座山,我們四個人只分吃了一個燒餅,一人吃了一小塊巧克力。

        剛剛入夜,山里就開始徹骨地冷。沖鋒衣上潮乎乎的,我們圍著篝火,誰也不敢睡。大家都擔心昨夜的兇手會再次光顧我們。

        “你說,會不會有野人?”哲人的臉在火光下忽明忽暗。我搖搖頭,又向火堆靠了靠,冷。快到午夜的時候,大家都有點頂不住了,冬陽建議三個男人輪流值夜。

        夢里,美媧拿著一把軍刀,站在洞口冷笑。我嚇得醒過來,聽見哲人和冬陽在外面小聲爭論著什么。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都有點暴躁,會有爭執(zhí)也在常理之中。

        但是第二天,冬陽失蹤了。

        不遠處的懸崖邊上,有深深的向下滑落的泥痕。

        8.

        “或許,這山上根本沒有野人,也沒有野獸?!蔽铱粗苋耍爸挥袃词??!闭苋擞行佬叱膳骸澳闶裁匆馑迹俊?/p>

        “你前天晚上警告美媧小心點兒,美媧就死了。昨天你是不是和冬陽吵架了?”我邊說邊站在了高梁的旁邊?!皼]有!”哲人大叫著:“我們沒有吵架,只是小小地爭論了一下!”

        “爭論什么了?為什么爭論?”

        哲人不說話了,臉漲得通紅。

        “說不出來了么?”我冷笑。

        “你們到底爭了什么?”高梁的語氣也冷冷的,手下意識地握住了軍刀。

        哲人后退了一步,顫抖著:“我們沒爭論什么……我……我也喜歡冬陽。我不是故意的,我……因為我早早就愛上了他。”

        “可是冬陽卻不是同性戀,冬陽喜歡美媧,于是你殺了美媧,是不是?”

        “沒有!沒有!我誰也沒殺!冬陽是自己掉下去的!”哲人大叫。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向冬陽表白了……我怕我們再也走不出這鬼山……我怕以后再也沒有機會……”哲人蹲在地上,捂著臉痛哭起來。

        “你跟冬陽表白后,冬陽也懷疑你殺了美媧,所以你就殺了冬陽?是不是?”高梁已經拿出了軍刀。

        “不是!不是!是冬陽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哲人猛地站起來,看了一眼高梁手里的軍刀,大叫著跑出山洞。高梁收起軍刀一把扯住他,“冷靜!現(xiàn)在不是內訌的時候!”

        他把哲人按在地上,從他身上搜出小型軍刀和其他一些零散的硬掛件,又把他的背包扯下來,“到了山下,跟警察說去。警察說你清白,你就清白。但是這段時間,你一步也不能離開我們?!?/p>

        雨停了,霧氣卻更濃,山里的能見度很低。

        我們按照前天上山的路,走幾步,做一個標記。我在前面,哲人在中間,高梁墊后。哲人一路上嘮嘮叨叨,一會兒說自己不是故意的,一會兒又說這山邪門。“你說邪門吧?山腳只有徐大娘一戶人家。其他山民為什么搬走了?徐大娘為什么沒有搬走?”

        我突然停了下來。并不是因為哲人的話,而是看到前面隱約站著一個人。霧里,他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他原本是向前走的,此刻,似乎也停了下來。

        雙方對峙著。

        “怎么了?”高梁在后面問。

        “前面有人……”我顫聲說。原本在這深山看到人應該興奮的,因為那說不定就是可以帶著我們出山的人,可是此刻,我卻莫名地恐懼。這種恐懼,來自直覺。

        “說不定是山民!或者徐大娘!或者是冬陽!”哲人大喊著就要沖上去,被高梁拉住?!按蜷_頭燈!”高梁說。我都忘記還有頭燈了,我顫抖著按了頭燈的按鈕。光束直直地射過去,那個人影一晃,不見了。

        我跌坐在地上。

        那不是人影,就算不是鬼,也不是人。人的速度沒有那么快。幾乎是一瞬間,他就不見了,我只看到一團亂蓬蓬的頭發(fā)。

        9.

        高梁大步走到剛才人影站著的地方,蹲下來,倒吸一口涼氣。地上的腳印不是鞋印,而是趾印。那形狀很像兩棲動物的腳蹼。“看來,確實有野人,或者怪獸……我們快點走。”他邊說邊拔出軍刀握在手里,我也緊緊攥著袖珍軍刀,跟在后面。

        “高梁!這路對嗎?”我忐忑地問。

        “對!”高梁彎腰撿起一截煙頭。那是他前天上山的時候埋在土里的,這是一些“老驢”的習慣,“我們確實是從這條路上來的?!蔽业男纳晕捔诵o緊跟在高梁后面。

        這個時候,高梁突然停下來,轉過身,“哲人呢?”

        哲人不見了,無聲無息地不見了。

        身后只有無盡的迷霧。

        “哲人——”我大喊?!皠e出聲……”高梁冷著臉,屏住呼吸,周圍有急促的腳步聲。高梁猛地沖到側面,一刀砍下去,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跑過去,看到哲人倒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刀痕。他沖我招招頭,“小妖……你過來……”我顫抖著蹲下去,哲人在我耳邊小聲說:“小心……”

        我站起來,顫抖著看著高梁?!拔抑滥悴皇枪室獾摹蔽覔u搖晃晃地后退幾步,高梁站在哲人尸體的旁邊,手里還是握著軍刀,他的臉依舊冷冷的。

        我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的。

        因為我現(xiàn)在就是站在高梁剛才的位置,而在這個位置,我能清晰地看到高梁的臉。所以,高梁也一定看清了哲人的臉。

        難道這一切,都是高梁干的?如果是,又是為了什么?高梁長長地嘆口氣,收起軍刀。折了一些草蓋住哲人的尸體,就又站在原地不動了,依舊冷冷地看著我。

        “你一定以為我是故意的?!彼f。

        “我……下了山……我什么也不會說的……”我小心地把袖珍軍刀藏在屁兜里。

        “如果我說,哲人不是我殺的,我的刀砍的是一個野人,而野人的刀砍的才是哲人,你信嗎?”我看著他血淋淋的刀,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不,你不信?!彼叩轿颐媲?,握住我的肩膀,生疼生疼的,“你一定覺得,我是故意殺哲人的,因為這個距離我可以看清哲人。你還覺得,冬陽死了,就算哲人嫉妒,他也不會殺你。你更不相信野人砍死哲人的說法,因為野人不可能有那么鋒利的刀?!?/p>

        我臉色蒼白,“我信,我信。也許野人搶了我們的刀,我們的裝備就是它拿走的……”

        高梁看了我一會兒,似乎有點相信我了。他脫下我的背包,又從我的屁兜里掏出軍刀,這樣我就只能跟著他了。

        繼而,他悠然點了一根煙,“下了山再說?!闭f完拉著我就大步向前走去。我的手被握得生疼。

        “放手你!”我大叫。

        “怎么了?”他停下來。我一接觸到他冷冷的目光,立刻就軟了下來。

        “沒、沒事……手疼……”

        10.

        高梁松開我的手,臉上的肌肉抖動著,似乎很激動?!澳阋欢ㄒ嘈盼?,我真的沒有殺人!”

        “我相信你,我相信!”我低著頭。

        “你看著我的眼睛!”他突然大吼,嚇得我一個趔趄差點栽下去。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布滿了血絲。

        “不,你不相信我……到了山下,你一定會告發(fā)我,說哲人是我殺的,甚至你還會說所有人都是殺我的!”

        “我不會那么說!”我頂多只會說他殺了哲人罷了。

        “不!你一定會說!”他搖著頭,“還記得那個中國驢友第一案嗎?”

        記得,我當然記得。十幾個人去登山,結果發(fā)生山洪。一個女孩由于經驗不足自救失敗而死。女孩的母親把其他驢友告上法庭,要求其他人負責任。其實驢友出行多數(shù)是非盈利性質的,大家都是自發(fā)組織。而山洪又屬于不可抗力災難。但一審法官認為其他驢友皆有互救責任,讓他們一起賠償了幾十萬。

        我明白了。

        高梁認為,我下山后一口咬定人都是他殺的,我就可以完全擺脫責任了。

        “我不會誣陷你!”我說。

        “你會!”

        “不會!”

        “會!”

        我們像小孩子一樣僵持著。

        最后,我無奈地說:“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說人都是你殺的,你也可以說人都是我殺的,我們誰也說不清。既然誰也說不清,我們就誰也不說好了……只要死者家屬不告,這一切都是意外!”

        高梁低著頭沉思了一會,似乎覺得我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這才放下心。

        天漸漸晴了,霧也慢慢散去。

        我們很快找到了那個岔口,只要順著岔口向回走,就可以下山了。

        我們都稍稍松了一口氣,高梁的臉,也沒有那么難看了。

        一個小時后,我們已經抵達一起看地圖時的山頭。

        “要不要打電話報警?”我摸出手機,到了這里,手機就有信號了,雖然只有一格。

        “不!”高梁突然奪過我的手機,扔到山下,“我一路上左思右想,如果報警了,警察一定會相信你的話!”

        我早就知道,他謹慎,且多疑。

        “為什么?”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因為,這把軍刀是我的。而野人砍死哲人的軍刀,和這把型號相同……再加上,你是女孩,你的話,別人容易相信。警察更相信我殺了他們,而不是你……”

        “我保證不會說的……”我又后退幾步。

        “我不相信……”他拔出軍刀。

        “那你怎樣才能相信?”我不能再退了,腳后就是山崖。

        “你死了,我才能放心?!彼f著挺著軍刀沖過來。

        我尖叫著,并非因為高梁,而是高梁身后的野人。

        他站在高梁身后,舉著一把和他一模一樣的軍刀。

        “高梁!我現(xiàn)在信你了!”我大叫。

        可是已經晚了,野人的軍刀,砍落了高梁的頭。

        我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這種時候能夠暈過去,實在是幸福。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醒來。

        11.

        可是我醒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布滿蜘蛛網的屋頂。側頭,就是魔鬼。那個魔鬼,就睡在不遠處的地上。

        一雙碩大的腳蹼,一張坑坑洼洼的臉。那張臉,只能勉強算一張人臉,因為他有眼睛,也有鼻子,還有嘴巴??墒?,這五官組合到一起,卻無論如何也不像一個人。他咧著嘴,牙齒黑黃尖利,打著小聲的呼嚕。

        記得去年穿越神農架的時候,一位雜志的主編曾經開玩笑:“別被野人搶了去當壓寨夫人哦……”我還笑嘻嘻地說:“搶了就搶了,回頭寫一本手記,準大賣!”結果,去神農架沒遇上野人,倒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山上遇到了。

        低低的咕嚕聲持續(xù)傳來,這聲音似曾相識。

        是了,那夜,美媧也是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

        我猛然意識到,那天晚上,美媧出去后,興許就沒再回來。第二次鉆入帳篷的,沒準兒就是這個野人。或許,他愛上了我?就像電影《金剛》里那樣。如果那樣,我是不是可以上演現(xiàn)代版“美女與野獸”?

        寫字的人,就是隨時隨地瞎浪漫,總是異想天開。

        野人似乎發(fā)現(xiàn)我已經醒來,騰地坐起來,我尖叫著縮在床角。外面?zhèn)鱽硇齑竽锏穆曇簦骸昂谥?!出來!別嚇人家!”于是那個叫黑柱的野人,一溜煙不見了。徐大娘端著粥,還是黃燦燦的玉米粥。

        “嚇壞了吧?”徐大娘在床沿坐下,“你別怕,那孩子很善良,就是丑點兒,一生下來就是個怪物。也是因為這個,我才不肯搬到山外面的……”

        “他……他殺了人……”我顫抖著。

        “那是為了救你??!我都聽黑柱說了,唉!你們城里人,就是靠不住……”

        原來,那天我們來了以后,徐大娘趕緊打發(fā)黑柱出去了,怕嚇著我們。

        當我夸黑柱小時候照片可愛的時候,黑柱其實躲在鬼樹上。那是別人第一次夸他,他很高興,也很喜歡我們,就悄悄跟在了我們后面。

        第一夜,也就是美媧鉆進我?guī)づ窭锬且灰?,她并不是去廁所,而是到自己的帳篷去拿軍刀了。不想,卻被躲在山洞頂上的黑柱發(fā)現(xiàn)了。他殺了美媧,然后把她的尸體拿去喂狼。之后,他又擔心我再被別人殺掉,就偷偷鉆到我的帳篷里保護我。他只是覺得,他應該保護那個曾經夸過他的人。

        第二天,他趁著我們出去,偷走了所有的背包。他擔心里面還藏著刀,那些刀還會害我。

        第二夜,冬陽和哲人吵架,他也看見了。冬陽確實是被哲人推下去的,因為冬陽說,他喜歡的是我,不是美媧,更不可能是哲人。

        到了第三天,當內心充滿不安和嫉妒的哲人準備偷偷殺我的時候,他又及時救了我,用的是美媧的刀。

        他做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一句夸獎,違心的夸獎。

        我的眼里含著淚花,嗚嗚哭起來。

        12.

        在徐大娘家里休息了兩天后。我和冬陽離開了那噩夢般的山。沒錯,是我和冬陽。

        黑柱救了我,也救了冬陽。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走得時候,冬陽把美媧那把軍刀送給了他,他愛不釋手,笑得像個孩子,丑孩子。

        我開玩笑:“回頭一定給黑柱頒發(fā)個英勇救人獎!”黑柱憨厚地羞紅了臉,于是那臉就更丑了。

        回到城里后,自然是風波四起。

        美媧、哲人和高梁的家人聯(lián)合把我們告上了法庭,我們被折騰得疲憊不堪。冬陽說:“要不……說了?”我點點頭。

        其實我早知道,冬陽把那把軍刀送給黑柱的時候,就沒安好心。他早就想到了這一步。

        據(jù)說,去抓黑柱的時候,徐大娘還樂呵呵地以為城里的警察真的來頒獎,就喜滋滋地把他的英雄事跡講了一遍。

        據(jù)說,抓走黑柱的時候,徐大娘哭倒在門檻上,嘴里哭喊著:“城里人就是靠不住啊……”

        冬陽說,我們不必良心不安,因為黑柱確實是殺人犯。

        (本文純屬虛構)

        編輯 趙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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