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馬學(xué)習(xí)
馬如果跑起來,風(fēng)都成為它的鬃毛,越跑越長,抖開一塊透明的真絲布料??伤灏兹缫恍∽形慈诨甑难┥揭粯?,一動不動,連太陽也替它擔(dān)心!它只顧吃著春天嫩嫩的皮膚上剛長出來的草尖,春天嫩黃的絨毛。
它咴咴叫著,嚷著,把清澈的春光攪蕩得一波一波又一波,我們一個個人就變成了一只只桶——來此,目的就是汲走這瀲滟的光波,并且不必償還。
馬群聚集到河邊,就會與水中倒立著的另一群馬賽跑。那景象,特像徐悲鴻將畫筆蘸著流水隨意勾勒:兩幅《駿馬圖》。我嫉妒這樣的奔放與無憂,無法參與,就反復(fù)夢見自己的脖頸上生出濃密的長鬃、腳掌釘上蹄鐵。
但在田字格作業(yè)本一樣的耕地里,我就不愿意了。而馬拉著犁鏵,嚴肅地走過田埂,莊稼馬上被它號召出來了。它就像一個優(yōu)秀學(xué)生,認真學(xué)習(xí)著春天的知識,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拴馬的石槽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是被柔韌的韁繩磨出來的,更是被每晚擰成一股的月光磨出來的。喂馬時,經(jīng)常被這高高大大的家伙嗅一下、親一下、舔一下——它從哪所外事學(xué)校學(xué)來的這樣通用的國際禮節(jié)?在一個個party上,那些儀態(tài)萬方的夫人、風(fēng)度翩翩的紳士,絕對比不上我家的馬優(yōu)雅。
生小馬駒時,是突然的:小馬駒一下子從天上來到了人間,母馬就像一扇天上的門,打開,放它出來。這扇門是偉大的,它又放一個親人來到我家,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樣,把我的家裝滿,加入牛的社團。
牛是一個團體。我是說一頭孤單的牛其實并不孤獨。它堅實的皮革里裝滿了一個南清風(fēng)、河水、陽光組成的社團——它在白天將它們一一召集到了一起。它在草地上成為領(lǐng)導(dǎo),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核心,草地向四周鋪開,億萬年都沒有用舊的地毯年年春天都鋪出來,迎接一頭牛。我在七層樓房的客廳里刷地毯時,想到了毛茸茸的雨水——這把天上伸下來的刷子,刷著比我家的不知大多少倍的地毯——供牛專用。
??偸前押┖穹e攢成一聲眸叫,放進一面牛皮鼓,這是后話。但它的倔強卻遺傳了給我——用頭頂著一件事,就不放松。每晚,我總看見它反芻、反芻,就像把一個普通的日子珍惜地過一遍、過兩遍、過了許多遍,這樣它一年就頂我們許多年。其實它那是在反復(fù)地與體內(nèi)的禮團溝通、聯(lián)絡(luò)、交流。使自己更具親和力。
而我的電腦里從來沒有清風(fēng)、河水和陽光的IP、E—mail、手機號和傳真號。今天,在證券交易大廳里想起一頭牛,我也只是渴望牛市讓股票翻番地漲。我與社會各界交往密切,卻沒能組成它那樣的一個健康、團結(jié)的團體。
殺牛時,牛哭了,無比幸福地流著淚,它又可以把體內(nèi)的社團:清風(fēng)、河水、陽光放出來,放到泥土之上,讓它們繼續(xù)繁衍、新生、接班了。它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從沒有解散過。連我們死后,也要被它們領(lǐng)導(dǎo)。
與驢一起打鼾
驢是哥們兒。我是說,從它的脾氣、秉性上看,除了做哥們兒,做不了別的角色。
我躺在草叢里——像一塊爛木頭一樣,所有的草都比我高出一頭,像大地上一萬個一千萬個人的腦袋組合成烏油油的頭發(fā)叢林把我藏起。驢也在草叢里。它享受著懶惰、笨拙、執(zhí)拗、倔強與放松,在無邊的寧靜之中但它一站起,太陽就會像一面鼓一樣咚咚敲響,讓它繼續(xù)干活。所以它甘愿躺著,被社會忘掉,像一個出色的隱士。耳朵一抖一抖,讓淘氣的螞蟻滾蛋。
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吃驢肉乃一大口福。我吃驢肉時總是想起我家那一頭睿智的驢子:它是被養(yǎng)到壽終正寢的,之后皮革被剝下送給說唱匠人。它如今變成了一套驢皮影,正在申請民間文化遺產(chǎn),在一個個古樸的傳奇故事里,它全身入戲,被斑斕的光線一遍遍地重新喚醒,馱著我回家。
續(xù)簽羊的合約
羊咩咩一叫,草地就笑了,風(fēng)就笑了。我一直不知道它們都說了些什么悄悄話——是不是關(guān)于我這個顯得多余的、呆頭呆腦、穿西裝的家伙的。
羊走來時,風(fēng)使勁地刮過樹林子,把濃墨般的綠色大片潑濺。仿佛是一個熱烈鼓掌的群眾迎接儀式,我從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
我抬頭看見太陽,顫動著、嗡嗡響著,像一臺制造青草的機器,日夜不停地運轉(zhuǎn),生產(chǎn)著青草(當(dāng)然副產(chǎn)品也不少,是一片片的野花),這臺機器是專門為羊準備的。把羊放進太陽滾滾不斷生產(chǎn)出來的草叢里,正好。
如今,羊變成了我們的羊毛衫,我們被包裹在它細膩溫婉的體溫之中它們都是從陽光轉(zhuǎn)化來的。作為最勤奮的工人,羊日夜不停地在它們的車間——草地上,工作。羊一退休,就會成為我們的美味。依舊是,陽光的味道。
太陽和羊,一定有一個長期雇傭合同,所以永遠在一起,為我們工作。愿這個合同明年繼續(xù)生效。
我的身后總有一條狗
狗永遠跟隨我,在我進城之前。它和我之間永遠拴著一條鏈子——由一環(huán)環(huán)忠誠、信任和友愛組成。我這樣說并不矯情,因為狗和我在一個又一個流水般或清澈或渾濁的日子里趟過,從沒有分開過——這樣的鏈子如今只有戀愛的男女才會奢侈地、短暫地擁有。
這條被人誘捕、偷盜到百里之外某個山村的狗,三年之后殘缺著一條腿回來了。它撲進了我的懷里,就像前生的兄弟,今世相認。半年后,它滿足地死掉了。風(fēng)沒有更大,雨沒有更猛,四季依舊。我又抱回一只小狗,是從村外廢棄的機電井里撿的,是誰家母狗生得太多,而被主人扔掉的。
我的心上有一個空缺,偉大的情感的空缺,只有放一條狗進去,才能填補。我是對的,過了不久,它就成長為原來的一條。它又和我拴在一起了。我擁有一條比黃金昂貴的鏈子。這滿城市的人兒啊,哪一個才配和我拴在一起,從每一輪粉嫩嫩的朝陽,走向每一輪黃燦燦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