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
無緣(無門路無捷徑)站成銅的雕塑。
用夢幻雕塑苦木的形態(tài),隨命運,站成一種朽木。朽木,生些木耳、野菇,生些蒼苔生些草木人情,濕漉漉中生出些自己獨有的氣息。
不怪,不孤,不俗。
不古板,不叛逆,不先鋒前衛(wèi)。
此朽木并非從佛寺的木魚邊走來,并非從宮殿紅木雕床邊走來,并非從軍閥的警棍法官的法槌邊或者從洋人的洋槍洋炮邊走來。
朽木。
從平民的門檻邊走來。從釋迦牟尼慈悲的背影、基督仁愛的滴血的巴掌邊的十字架邊走來。
天宇,是混沌的。土壤,是燃燒的。
此刻的旭日之光,是從腥風(fēng)血雨中升起的。旭日,有疲累沉重之感。
而朽木此刻,進入腐朽,并甘于腐朽在幾近蓬勃季節(jié)的眾木之中。
腐朽了仍站立在原來的土地上。站立成一種氣節(jié),一種風(fēng)景,一種對大地的緬念。站立出自己獨異的形體、形狀、形式與氣度以及特有的一種情懷。
從未想過站成不朽的木化石。
當(dāng)朽木,朽得已不留下朽的形體時——靈魂,會站立在朽木原本站立的地方……
梅語
四面皆灰的歲月,與灰的厚墻遭遇。墻之阻堵,灰暗間出路何在?
卻見墻端缺口。抖擻著聳出紅梅一枝。
梅,在灰的冷風(fēng)中搖曳出生命的自覺與燦爛,透出灰暗中一種頑強的光芒與智慧。
遂與梅對話:
梅曰:不必為灰之圍困困惑,灰,只是曠野季序中的必然過程。
我,愕然:必然?
梅曰:自然之必然,乃歲月之“滄?!?。汝之一生,必有滄桑之變變于已之生命過程。睿智者,隨其道而從之也!
我便問梅:汝刻下之風(fēng)采,乃冬之灰暗中表達(dá)之大風(fēng)采也,汝能如此永遠(yuǎn)這樣出眾于苦寒而不消隱嗎?
梅曰:我之孤獨燃燒,當(dāng)在灰暗中獨自撐起一爿寒天,以己之選擇擊碎從冬的狂妄,讓枯寂的寒冬之野,示出一點并非完全枯寂的曙光。不開于冬,何以示世以梅之神韻耶?
我,立于孤梅之前,久久……
蟬·立秋后……
立秋后,依舊酷熱。
酷熱。有翅翼的鳥,遠(yuǎn)飛末歸。有翅,便有涼爽的山巒、湖灘或沼澤。
惟老蟬,在老樹上啞啞嘶叫。嘶叫聲透出一點隱于內(nèi)心的語意,我也鼓起翅翼遠(yuǎn)飛了,你這耄耋之友,豈不太寂寞!
蟬之未飛,它太憨厚太仁慈也太懂處世之道。我在感謝這老蟬的此刻,內(nèi)心卻有所愧疚。
愧疚?
我自己,也想過遠(yuǎn)離這酷熱的,只是自己沒有蟬這樣的翅膀罷了。說實話。我也厭棄過這蟬的木訥和它的沙啞嗓音,越是酷熱,越想它飛離我窗下的老樹。
這只是我內(nèi)心對蟬的私密的隱語,憨實的它,未必知曉。我又想,它從我對它的冷漠的目光中,是應(yīng)該覺察到這點的,而我今日在酷熱中聽它的“良心之唱”的感激之情,未知它從我的目光中洞悉否?
酷熱一去,便是秋涼了,秋涼后的老蟬,處境又會如何。我欲留之,怕是留不住了。
蟬,太老了,何況病重……
土城夢影
一 山樣沉重的背影與夕陽一同隱失。背影,無帆的飄逸水的漾然月亮樣的微笑。
明日夕陽下,背影的墓塋寂寞。土城寂寞,寂寞了土城之騷動,然后悲泣,然后災(zāi)難。
僵冷的土城,惟有夢,才有真實的聲音與目光。
夜的星,在窺視土城的一切。
隱失了的背影,沉湎于土城舊的沮喪者的緬懷之中。
背影,在滄桑歲月形成的形象,銘刻于坍塌的土墻……
二 鷹之翅,從土墻上空一掠而過。翅,鼓動陰慘的風(fēng)。
十年時光,光之一掠。
翅影于土城,皮膚上難消失的紫斑。紫斑的形狀,是鞭的影、鐐銬的影、誣陷無辜者的黑夢的影。
鷹之掠,是——
鞭之一掠,噩夢之一掠。
魯迅的冷對世態(tài)的文字沒有了,屈原的孤憤被囚禁了。
土城,留下了這黑色的永恒的一掠。
謊言之聲的臨空之一掠……
三 土城紫斑、瘀血的腦門、印堂、人中,瘀血的痙攣的心跳,零碎雜亂的滲血的傷口。
破碎的踉蹌的腳跡,被記錄的斷墻殘壁間各種災(zāi)情各種形狀的回憶。
零散的被撕碎的經(jīng)典,零散的被辱的貞操。
零碎的似是而非的真實的謊言。
被颶風(fēng)擊碎的黑云。黑云,終難成為云雨灑落苦旱的角落。
惟初露之曙光,化紫斑為陽光之色而拼湊出土城劫后之慰藉與企盼。
但,完整的祥和的港灣仍舊遙遠(yuǎn)……
四 土城夢醒。
夢之影,留于生命的版畫。木刻山河上的刀痕的血跡,是夕陽之慈悲之色的遺憾。
陽光之光,留在森林蒼翠的葉上,預(yù)卜幸運之未來。
有二胡與塤的聲音,從土城的古城樓傳出。
這是夕陽編寫的土城的故事。
土城的氛圍不再沉郁。公正,是生命的分量;自由,是草葉上的風(fēng)。
讓土城的夢影:
黑暗,是尾聲,
光明,是序曲……
夢的門檻
夢的門檻無門。無門的門檻無警察。
入門檻的是灰黑的影。自由出入的,是陌生又熟悉的鬼魅的形體。
鬼魅之象,梟的喙,螞蝗吸盤,蜈蚣毒蜇,劍刃言辭,無辜囚牢與溫柔的蹂躪……
黑影!黑影!
飄飄而出入,飄飄而為所欲為。
是黑是白,在恍惚中,
是晝是夜,在困惑中。
夢的墻破了,黑影,遽然消遁。
何以仍見黑影。在暗的墻角,在柵欄背面,在官衙的驚堂木下。
裸的荒漠,冷雪,落在它凹凹凸凸的骨骼上,這白的冰凌,排列出一節(jié)節(jié)苦難祈求。被拘禁的鳥之曲,期待天風(fēng)遠(yuǎn)播它的聲音于朝朝暮暮。鳥在籠中,有幸的是,夢,不在夢中。棲宿在謊言的廣場,只有被拋棄的良心與被遺棄的智慧在默默哭泣。哭泣的唏噓之音,足彌漫于暗夜的白霧。
再恍惚,人與鬼魅,應(yīng)有區(qū)別。
再困惑,夢內(nèi)夢外,應(yīng)有區(qū)別。
塵土的感覺
蜂巢,災(zāi)于兵燹火焚。
干戈聲中之血泊里,豈止是官宦嬪妃。工蜂(除了叛逆),同時葬命烽火。
剩下灰燼?;覡a,比糞土輕。
榮光,失卻了原有光澤。輝煌,失去了原有重量。瓊閣玉宇,減去了靈與肉的淫艷,殘留于灰燼,凝為泥土,泥土,比塵土實在,無飄浮之姿。
泥土,貧于干涸的淺,賤于沼澤蟾穴,苦于災(zāi)難歲月。
無怨無悔。塵土,泥土或灰燼。
或,禪的凈土與凈土上慈悲的腳印。
背叛,是蜂的另一類命題。
吶喊的風(fēng),在慫恿冷雨淘洗灰燼的血痕,欲泊近圣凈的泥土,用背離的聲音,一舉義旗,鑄起新的疆土。
面對的,也許是又一次兵燹火焚,又一次被灰燼的過程。
泥土,若站立成碑,將記載蜂巢焚化成灰時所有的亡靈。
泥土,面對滄桑。
無喜無悲,無動無靜,無言無語。
但,有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