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有月亮。何冰記得清清楚楚，臨走還向窗外瞧了一眼。月光照在屋檐下，照在操場上，卻照不到樓梯拐角，所以何冰眼前一片漆黑。緊接著被人撞上了。她一屁股跌坐在樓梯上，忍不住“啊呀”一聲，心想誰這么魯莽，走路不知道小心點？正想喝斥他，就聽那人說，是何老師吧？對不起，對不起啊！

這么尖細的嗓音，除了朱胖子，怕是誰也發(fā)不出來。

何冰松了口氣，同時又有些緊張。每次遇上朱校長，不知為什么，何冰都會想到白白胖胖的太監(jiān)，都有種莫名的不安。這種念頭趕也趕不走。

朱校長，是你呀。何冰聲音還算溫和。朱胖子說，是我是我，何老師感覺不錯。說話間，伸手扶了她一把。何冰想甩開對方的胖手，終歸抹不開面子，只一瞬間，便被他攙了起來。這朱胖子什么德性，何冰一清二楚，不但跟本校打字員粘粘乎乎，據(jù)說還跟外面的發(fā)廊妹糾纏不清。簡直是道德淪喪，不知廉恥。甚至有幾次，竟死死盯著何冰的胸部，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何冰不想招惹他，隨口說道，朱校長，這么晚不休息，忙什么呢？扶著欄桿側(cè)身過去，唯恐碰到他身子。

也沒什么，我見樓上亮著燈，就過來看看了。朱胖子干咳一聲，說，何老師，你真夠辛苦的，現(xiàn)在11點了吧？何冰回過頭，輕輕一笑。朱胖子又說，何老師，你別著急走，我有話跟你說。何冰淡淡地應(yīng)道，什么事？顯然興趣不大。朱胖子說，教研室缺個副主任，準備從學(xué)科組長中提一個，這事你聽說了吧？

何冰突然一愣，心想胖子說這個，什么意思？難道是想提拔……念頭一閃而過，何冰說，朱校長……朱胖子說，這兒說話不方便，時間還可以，去我辦公室坐坐吧。何冰暗自嘀咕，什么還可以，剛才不說11點嘛？去你那恐怕更加不方便。但朱胖子扭頭上樓，何冰不好自己走，只得跟過去。路上何冰安慰自己，那是辦公室，他膽子再大，還敢對自己亂來？

2

進了校長室，朱胖子倒挺規(guī)矩的，招呼何冰坐沙發(fā)，自己坐對面。

朱胖子說，何老師，這幾年你工作努力，成績突出，我心里有數(shù)，如果調(diào)你去教研室，覺得怎么樣？提拔副主任之事，何冰也聽別人傳過，她想自己沒后臺，又不給領(lǐng)導(dǎo)送禮，肯定輪不到。退一步說，真當上又能怎么樣，還不是一樣上課？所以就沒多想這個。不料現(xiàn)在被朱胖子一說，竟也動心了。

朱校長，何冰說，這個……朱胖子面帶微笑，鼓勵她繼續(xù)說。何冰搓搓手，又不知怎么開口。朱胖子起身倒杯水，挨著她坐下。何冰后來想，朱胖子按捺不住了，這是他騷擾自己的第一步。他后面的話，只能當是生理反應(yīng)，一陣風(fēng)就能刮跑，作不得數(shù)的。朱胖子說，何老師，以你的智慧和才華，不要說副主任，就是主任、副校長，那也擔當?shù)闷鹧健Ｈ缓笾炫肿游兆×怂氖帧?/p>

朱校長，你什么意思？放開，快放開呀！何冰從遐想中回過神來，使勁掰朱胖子的手。朱胖子卻越抓越緊。何冰不掙了，冷冷地說，朱校長，請你自重一點。朱胖子往日的嚴肅一掃而空，涎著臉說，在你面前，自重算什么？只要有你，其他一切都無所謂。朱胖子還厚顏無恥地說，小何，我在心里早就把你要了好多遍了。他要的當然不僅僅是手，還摟住何冰的腰。對待這種畜牲，忍讓即意味著懦弱，其結(jié)果只能毀了自己。何冰不是懦弱的人。朱胖子摟住她，嘴硬往她嘴上湊，稱呼又變了，冰冰，你知道我喜歡你，滿足我一回吧。何冰惡心得要命，直想吐，將頭擰來擰去，如何不讓他得逞。朱胖子親不到嘴，手上用勁，一把抓住何冰乳房。何冰觸電似的叫著，惱羞成怒，力氣突然增大了，猛地一掙，將朱胖子推到一邊。

可以想象，朱胖子臉色難看，跟豬肝似的。但他沒像何冰擔心的那樣再次撲上來。何冰漸漸松開拳頭，但仍盯著他，隨時準備反擊。朱胖子正正衣領(lǐng)，呷口水說，何老師，都怪我，怪我沒把話說清楚。何冰冷冷瞪著他。朱胖子說，何老師，坐呀，隨便坐。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何冰不得不懷疑，剛才的事是否只是幻覺？

何冰大腦快速旋轉(zhuǎn)：立刻離開，還是看情況再定？猶豫不決，身子也遲遲不動。

朱胖子站起來，何冰機警地后退。朱胖子笑了，說，何老師，別見怪，我太沖動了，咱們再聊聊吧。何冰心想，這可不是沖動的事，這是道德問題。便應(yīng)道，得了吧，我跟你沒啥好聊的。朱胖子說，那可不一定。何老師，這我人很坦誠，有話直說了。只要你跟我好，我保證，你先當副主任，不出五年當副校長。這么直露的話，他倒也說得出口。何冰撇撇嘴，啐他說，不稀罕！朱胖子笑嘻嘻地說，真的？何冰又啐他一口，說，用這種手段往上爬，我覺得惡心。朱胖子笑了。

跟自己較勁，沒好處的。朱胖子搖搖頭說，再說了，你老公不在身邊，你就不想男人？何冰更加鄙視他了。許多女人老公外出，按他的邏輯，都得去找野男人？朱胖子又說，要不，咱倆先處處看，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明白，你怕傳出去影響不好，其實只要大家小心，誰又會知道？何冰說，朱校長，你從來都沒覺得……這樣很無恥嗎？

無恥？朱胖子說，你說說看，怎么不無恥？你老公在市里，就保證沒其他女人？他有一個多月沒回來了吧？何冰狠狠瞪著他，憤憤走向門口。

朱校長，我不想當什么主任，你也別做夢了，何冰斷然道，這件事到此為止，我不希望再發(fā)生類似的事。

3

死胖子，死豬頭，早晚不得好死。何冰回家洗澡時，終于可以罵出聲了。胸還被他摸了一把，簡直是奇恥大辱。何冰細細揉搓著，尤其胸部，盡管隔了層衣服，仍是洗了又洗。

當天晚上，何冰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丈夫郭長陽，想著想著怨恨就出來了。

平時何冰很少呆在家里，辦公室也好，教室也好，同事學(xué)生多，有說有笑還不覺得寂寞?；氐郊依?，孤零零的一個人，對著冰冷冷的墻壁，實在無聊。剛才被朱胖子挑逗，何冰也有些想了，但想有什么用，丈夫又不在身邊。何冰暗暗罵道，郭長陽，你這個狠心賊，還知不知道回家？干脆死在外面得了。

郭長陽以前跟何冰同事，也在這學(xué)校教書，共事五年。工作第三年，兩人結(jié)婚了。這是一對美滿的婚姻，同諸多美滿的婚姻一樣，郎才女貌，夫妻和睦，令大家羨慕不已。然而遺憾的是，結(jié)婚兩三年，何冰的肚子一直平平的。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女方不能生育。尋遍各大名醫(yī)，吃盡各種靈丹妙藥，始終不見效。何冰死心了，某天深夜，摟住丈夫傷感地說，長陽，咱倆離婚吧。郭長陽頓時懵了，慌亂地說，冰冰……怎么啦？何冰說，我這病……怕是治不好了……郭長陽摟住她，撫摸著她的秀發(fā)說，傻瓜，說那些干嘛？沒孩子就沒孩子，我不在乎，這輩子有你就夠了。沉吟片又刻說，以后再不準說這種話了，聽見沒？

何冰默默地點頭，摟住丈夫，禁不住哭了。

以后何冰自覺心中有愧，處處依著郭長陽。婆婆卻總是心里有疙瘩，雖不致當面辱罵，也會說些閑言碎語。何冰不理睬她，想想丈夫不免從中受氣，對他更體貼。

當初讀大學(xué)，郭長陽專業(yè)扎實，準備讀研，不想工作的?？上Э荚囌尾钚?。導(dǎo)師偏愛他，說破格錄取沒問題。導(dǎo)師威信高，郭長陽沒理由懷疑，繼續(xù)看書，也沒多考慮就業(yè)的事。得到錄取通知下來，才知道名額有限，上線的都夠了，不可能破格，這才急急忙忙地聯(lián)系單位，郭長陽本可以留在市區(qū)，但已經(jīng)晚了，只得隨便找個學(xué)校，先呆著，明年卷土重來。第二次赴考，政治夠了，外語又考砸了，終歸名落孫山。

那一陣子，郭長陽垂頭喪氣的。錄取的都是什么人？專業(yè)表現(xiàn)平平，不過能考試罷了。郭長陽搖頭嘆息，決定不考了，活動活動調(diào)市里去。他基本功過硬，課也上得生動有趣，要走挺方便，遲遲不動，只因割舍不下何冰。真要調(diào)到市區(qū)去，兩地分離，誰能保證不出意外？猛攻一陣，終于結(jié)婚了，郭長陽又忙活調(diào)動的事，但時過境遷，何況兩人一起調(diào)，手續(xù)麻煩許多，難度也大。一拖又是兩年，好不容易打動人事科長，事到臨頭又生變故，一個名額被教委主任的親戚占去了。郭長陽破口罵道，這叫什么事？

這樣吧，今年過來一個，明年再調(diào)另一個。人事科長笑呵呵地說。明年？誰知道明年怎么樣？再調(diào)不過去呢？何冰不想這樣，就有些猶豫，試探著說，要不咱們別動了，就這么呆著，在這兒教書也不錯。郭長陽說，不調(diào)？那錢不都白花了？何冰說，可是……她不知怎么開口，難道跟老公說舍不得他？

只一年，一年并不算長。郭長陽說，你先走，明年我就過去。

何冰不言語。郭長陽又說，你再想想，分開短短一年，可是關(guān)系一輩子的事。何冰說，可是……郭長陽說，可是什么？何冰難為情地笑笑，說，沒什么，那就分批調(diào)吧。郭長陽摟住她說，這才是我的好老婆。說得何冰臉更紅了。何冰說，今年你走，我等下回吧。郭長陽不同意，以為那邊條件好，應(yīng)當何冰先去。

到新地方，我怕不習(xí)慣，何冰說，你去探探情況再說。一副嬌羞的樣子。郭長陽憐惜妻想想也好，就這么決定了。

4

郭長陽調(diào)到市里，雖說很忙，每個周末都按時回家。后來實在時間緊，改為兩周回來一次。這一年兩人除了正常的工作，沒少往科長家跑。

次年4月，眼看大功告成，突然科長落馬了。據(jù)說因為經(jīng)濟問題被拿下的。那些日子，何冰心驚膽顫的，害怕活動被牽連進去。郭長陽也擔心，硬撐著安慰她說，不要緊，咱才送他多少錢？根本排不上號。過些日子，科長的事漸漸平息了，沒牽扯太多的人。何冰安心了，但科長下臺，答應(yīng)的事自然也無從兌現(xiàn)。郭長陽苦苦盼一年，本以為可以和妻子大團聚，現(xiàn)在也成了霜打的茄子。

別這樣，當初咱們沒關(guān)系，不也跑出來了？何冰反過來安慰丈夫說。

郭長陽點點頭，強打起精神。新科長剛上任，縮手縮腳的，郭長陽決定換個人，直接往教委汪主任身上下功夫。這樣更保險。

有句老話，皇天不負有心人，倒真是應(yīng)驗了。丈夫妻子輪流上，連跑幾次，汪主任終于松口了。他讓何冰填表，找分管副市長簽字。郭長陽立馬來精神，充足電一般，馬不停蹄去找副市長。副市長不是主任，輕易見不到，郭長陽跑得越勤，吃的閉門羹越多。不禁有點灰心了。甚至有一回，明明聽到他在屋里說話，人家硬是說不在，不開門，結(jié)果磨了兩個多小時也沒用，還遭人一番奚落。郭長陽感覺沒面子，心中惱火，老婆的事隨它去，不管不問了。

郭長陽辦不成的事，何冰自己瞎折騰，可想而知也好不到哪去。

事情這樣拖了一年，一直沒多大進展。有人指點說，這事不能找市里，癥結(jié)還在教委那兒。只要汪主任肯辦，一切都好說，副市長簽字，不過走個形式而已。副市長天天忙得陀螺似的，有空管你？說到底還是汪主任有意刁難。何冰琢磨著也對，又讓郭長陽去，郭長陽吱吱唔唔的，不怎么情愿。何冰沒辦法，心想還得親自出馬。

何冰決心賭一把，成不成也就這回了。她封個信封，一年的工資獎金全搭上，推到汪主任面前，請他多幫忙。汪主任瞧瞧鼓鼓的信封，搖搖頭說，何老師，你這是干什么？何冰說，汪主任，市里我誰都不認識，這調(diào)動的事，只能麻煩您操心了。我的情況……汪主任說，是呀，你的處境我也了解。頓一下，摸摸他光禿的腦袋，接著說，何老師，只要能到市里，你是不是……后面的話沒說。

何冰知道，他終于要露底了，有點激動，還有點緊張。何冰說，汪主任，有話請您直說吧。汪主任笑笑，顯得有些古怪，說，小何，你這么漂亮，當老師實在可惜了。什么意思？難道老師都得是丑八怪？何冰感覺不對勁，笑了笑。汪主任又說，機關(guān)清閑些，你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把你調(diào)過來。明擺著的，這比進中學(xué)強多了，但何冰擔心，天上不會掉餡餅，這汪主任如此熱心，怕有別的目的吧？學(xué)校都難進，進局機關(guān)那么容易？這樣想著，汪主任仍笑咪咪的，探過身子，往她胸前湊。何冰立刻想到“淫笑”二字，臉“騰”地紅了。汪主任以為有機會，順勢想摟住她。何冰怒火中燒，恨不得抽他一耳光，終于忍住了。她毅然拿開他的手，冷冷地說，我不去機關(guān)，既然汪主任不方便，就當我沒來過。收起信封轉(zhuǎn)向就走，沒一點猶豫。

此后兩年，何冰再沒聯(lián)系過教委，試圖通過別的途徑調(diào)動，但終究未能成功。調(diào)動教委不可能繞過的。何冰徹底死心了，不再存此奢望。然而今天朱胖子的行為，卻深深刺激了她。何冰暗想，無論如何，哪怕花再多的錢，甚至不惜抹下面子低頭求人，也要離開這破地方。

兩個月之前，何冰即便決心再大，也是霧里看花畫餅充饑，起不到任何作用。但現(xiàn)在不同，她可以找李牧幫忙。得知李牧跟市長做秘書，何冰想，他辦這點事應(yīng)當是舉手之勞吧？何冰跟李牧說不上熟，但畢竟是自己學(xué)生，教過一年，好歹夠得著說句話。行不行試試再說。只要有一絲希望，都不能輕易放過。

何冰打聽好李牧的住處，挑個周末，準備兩盒上等茶兩瓶高檔酒，來撞運氣了。

5

李牧工作幾年了，仍住單身宿舍，在老市委機關(guān)大院，平日就很靜，周末更加冷清。何冰瞅準門“啪啪啪”敲幾下，問道，李秘書在嗎？看到年輕人出來，不由得一愣。

記得李牧矮矮的，瘦瘦的，相貌雖還有些舊時影子，但個子高多了，人也顯得更英俊，走在大街上真不敢相認。李牧則更加驚詫。這倒不是說何冰變老了。用李牧后來的話說，何老師還像以前那么年輕漂亮，只不過更加成熟，更有女人味罷了。說得何冰臉一紅一紅的。何冰溫柔地反駁，凈胡說八道。李牧微微笑著。

自從畢業(yè)后，李牧沒回過學(xué)校，聊起天來，不由問起以前的老師。何冰告訴他那些老師或是調(diào)走了，或是轉(zhuǎn)行了，總之留下的沒幾個。順便打量李牧房間，空蕩蕩的，沒多少東西，很難跟官員聯(lián)系在一起。至于何冰想象中的官員不是這樣的。這或許也驗證了外面的傳言，說市長下來鍍金，不久去當副省長。他離開這兒，李牧怕也呆不久。何冰想自己的事得早辦，李牧一走更沒戲，鼓足勇氣，趕快說明情況。何冰說，李秘書，你看看，我倆一個在鎮(zhèn)上，一個在市區(qū)，多不方便。

這個……是不怎么方便。李牧嗯了一聲說。

要能調(diào)一塊就好了，為了這事，我也沒少跑，其實當時……都辦得差不多了，突然出了點小差錯。何冰殷切地望著李牧，李秘書，能不能麻煩你……

何老師，你別老秘書秘書的，還是叫我名字吧，這樣聽著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李牧笑了。何冰也笑笑，說，好啊，反正秘書做不久，你也要升職的。李牧說，升職？你給我升？何冰說，我要有那本事，還來找你呀？你回省里，弄個廳長處長的，肯定沒問題。李牧說，廳長處長不敢想，真想當官，去你家當家長得了。何冰格格格地笑，突然感覺這話有些暖昧，便不笑了。

何老師，你說的這個事，能幫我自然得幫，李牧收起笑容說，只是這塊我不太熟，怕有些難度。何冰見他推托，急了，連忙說，不麻煩的，手續(xù)都好了，只要分管副市長簽個字就行。李牧心想，簽個字，你說得倒容易，那些人是好說話的？李牧說，何老師，你對官場太不熟了。何冰傻傻地笑著。

何老師，這事不能急，等我問問看吧。李牧看看表說，該吃晚飯了，沒事一塊去吃飯吧？何冰本想推掉的，又想這是跟李牧交流的絕好機會，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由李牧做主，每人要一瓶啤酒。何冰向來滴酒不沾，但此時不能不喝，勉強灌下兩杯，臉有些紅暈，也算給李牧面子了。結(jié)賬的時候，何冰堅持由她請客，李牧推開她說，我來我來，你是老師嘛，怎么說也該我請你。他抓何冰的胳臂真用勁，抓得何冰都疼了。

兩人走出飯店，天已經(jīng)黑了。李牧說，何老師，你晚上住哪兒？要不我?guī)湍懵?lián)系個旅館？

不用了，郭老師在一中，讓他來接我好了。何冰說。李牧說，郭老師？何冰不好意思地說，郭長陽，也就是我愛人。李牧“噢噢”兩聲說，是郭老師，一時沒想起來。何冰說，一中離這倒不遠，不知道他肯不肯來。李牧說，怎么不肯來，佳人有約，跑斷了腿也甘心。何冰“撲哧”一笑，說，還佳人呢，一大把年紀，恐怕人家都要嫌了。拿出手機，“啪啪啪”撥幾個號碼，很快接通了，郭長陽說一刻鐘之后到。李牧陪她片刻，感覺時間差不多，說聲“不打擾你們”，回宿舍了。

6

這一次收效甚微，何冰早有心理準備。令她欣慰的是，李牧雖然沒收東西，但也沒一口回絕，心有不甘準備再去試試。當然得多出點血。何冰準備1萬塊錢，封個不輕不重的紅包。她挑周末過去，怕李牧躲著，事先沒跟他打招呼。幸好李牧在家。

兩人寒暄幾句，何冰想李牧心里清楚，也沒必要兜圈子，亮出信封直奔主題。

何老師，你這什么意思，想讓我犯錯誤呀？李牧多聰明，一搭眼就明白了。何冰說，一點小意思，怕你看不上眼。李牧說，意思再小，也不符合規(guī)矩。何老師，你長得這么漂亮，哪能做這種事？抓起信封，幫她塞進小包里。何冰尷尬地笑笑，硬往外掏，李牧捂住不放。兩雙手絞合在一起，何冰手心出汗了，額上漸漸布滿汗珠。

看樣子他真不肯收。何冰無奈地說，你放手吧，我?guī)Щ厝ゾ褪橇?。李牧說，你早該收回去了，這才是我的好老師。聽到這句話，何冰莫名其妙想到郭長陽那一句，這才是我的好老婆，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李牧說，何老師，你放心好了，調(diào)動的事，我一定會盡力的。然后送她出去。何冰連聲向他道謝。

出了大院就是大街，何冰轉(zhuǎn)了一會兒，給丈夫打電話，“嘟嘟嘟”響沒人接。打手機說是在外地開會。何冰怨自己糊涂，沒告訴他一聲。市里找不到住處，只能回學(xué)校了?；厝サ能囎詈笠话?點半，何冰不急，逛逛商場買買東西，又吃了飯，這才向車站走去?；氐綄W(xué)校，將近夜里11點，整個學(xué)校陷入一片靜寂之中。突然間發(fā)現(xiàn)，月光很皎潔很美，何冰默默想，這美怎么讓人覺得有些凄涼？

何冰住宿舍樓東面，經(jīng)過校長家。朱胖子去外地考察了，何冰輕輕走過去，卻聽見里面有聲響。聲音不大，但因為夜深人靜，所以顯得刺耳。何冰也是好奇心，稍微走近些，聽到一陣呻吟聲。不用說，是朱胖子的老婆。這女人跟老公有幾分相似，也是花心大蘿卜，跟學(xué)校好幾個老師亂搞。只要年輕一點的，長得好點的，她都有興趣。今晚不知誰又讓她如此興奮。何冰罵聲不要臉，回家洗臉洗腳，上床看了會兒書，熄燈睡覺。

不知怎么的，何冰總也睡不著，耳邊不斷響起朱胖子女人的聲音。

自己多久沒做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何冰想，好像最近一次也在三個月前。那次丈夫很累，折騰一番，結(jié)果還是沒做成。三個月，用朱胖子的話說，都不知道肉是啥滋味了。何冰覺得這話粗俗。粗俗歸粗俗，何冰卻總忘不掉，想到男人，然后想到她一個同學(xué)。

何冰所想的那個同學(xué)是她大學(xué)認識的，曾經(jīng)追過她，追過兩年，看不到希望，終于放棄了。何冰不明白，當時自己怎么回事，會那么狠心，兩年都不為所動。事后想想，還就那人適合自己。即便嫁給郭長陽，何冰仍有這種念頭。當然了，何冰想，如果那人想跟自己怎樣，她絕不會答應(yīng)的。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成家的女人，只能給自己丈夫。所以何冰瞧不起朱胖子的老婆，對朱胖子更加唾棄。還有那個汪主任，一路貨色。何冰相信，這種人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挺正派，比如說郭長陽，比如說李牧……想到李牧，何冰不能不想調(diào)動的事。

這小子。不肯收錢，究竟想怎么樣？真是不講一點私情？何冰梳理一番跟他接觸的經(jīng)過，腦中猛地閃過一念，他老夸自己漂亮，不會是想……何冰把自己嚇壞了，心“怦怦”亂跳。

無論如何，都不會出賣自己的。這是原則問題。何冰想，再去找李牧問問，實在不行，也就認命了。不料她還沒找李牧，李牧電話就來了。李牧真當一回事辦，適當疏通些關(guān)系，又讓她趕快填表格。暑假開學(xué)，何冰如愿調(diào)入一中。

人家?guī)土舜竺?，自己還懷疑對方想那個……太不應(yīng)該了。何冰暗暗自責。

7

調(diào)入市區(qū)，跟老公在一起，應(yīng)當心滿意足了。事實上何冰確實很知足，臉上整日掛著笑容。然而奇怪的是，同事們看她時目光異樣，郭長陽也像瞞著她什么，說話吱吱唔唔的。何冰想，哪兒出現(xiàn)問題了？

直到某個周末，郭長陽跟一女子在床上親熱，被何冰撞到，才一切真相大白。

那女子也是老師，本校外語系的歐陽，臉蛋漂亮，打扮得也挺時髦。何冰不羨慕這個。何冰羨慕她的肚子。但當知道歐陽懷著她老公的孩子時，羨慕變成了憎恨。何冰失聲叫道，郭長陽，你太過分了。歐陽瞧了瞧何冰，再瞧瞧郭長陽，出奇地平靜。郭長陽讓她先走，慢慢穿衣服，抽了根煙。

郭長陽，實在想不到……你也會這樣子。何冰眼淚嘩嘩而下。郭長陽用力捻滅煙，扭過頭說，你看到也好，我正想著……怎么跟你開口呢。何冰說，為什么？郭長陽說，歐陽有了我的孩子，我得對她負責。何冰說，你對她負責，對我不負責了？就因為她能生孩子？不管當初什么想法，郭長陽目前都只能點頭。何冰說，可你說過的，我比孩子重要。郭長陽無言以對，悶著頭，良久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再說已經(jīng)這樣了……何冰喃喃地說，那我怎么辦，那我怎么辦？郭長陽說，如果……

郭長陽跑到門口，向左右瞧瞧，歐陽已經(jīng)走了，鎖上門摟住何冰，那情形與小偷無異。何冰扭動兩下，甩開他的手。郭長陽說，冰冰……我媽一心想抱孫子，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其實……我心里只有你，我也舍不得你啊。何冰厭惡地瞧他一眼，說，現(xiàn)在怎么辦？離婚？

先離吧，不離怎么辦？你也體諒體諒我的苦衷。郭長陽說。離了我跟歐陽結(jié)婚，但我們……郭長陽的意思是他們?nèi)匀豢梢詠硗?，只是得背著點人，何冰只是沒名份，其他都跟以前一樣。郭長陽保證，會比以前對她更好。何冰說，離婚后，要我做你的情婦？郭長陽說，什么情婦情婦的，那么難聽，咱們實際還是夫妻。何冰沒吱聲。郭長陽松了口氣，在她屁股上擰一把，說，來吧。

姓郭的，你太無恥了，從來沒見過比你更無恥的人。何冰叫道，我們馬上就離婚。

8

何冰痛哭一場，哭得眼睛像爛桃似的。這樣壓抑著不行，必須得找個人傾訴，而在市區(qū)，她只認識李牧一個。何冰想稍微耽誤他一會兒不要緊。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難過有什么用？看開點吧。李牧說。接著說起何冰獨自呆在鄉(xiāng)村好幾年，好不容易調(diào)到市里，又遇這種事，不由一番感嘆。本來何冰不哭了，被他一說，又不禁淚如泉涌，撲在李牧床上。李牧連叫她幾聲。何冰爬起來，順面勢趴在李牧肩上。李牧扶住她胳臂，手微微顫抖，輕聲叫道，何老師。何冰似乎也覺不妥，退后兩步，坐在一邊椅子上。

其實也沒必要這樣，你還年輕，又這么漂亮，到哪不能找一個？李牧說。

我誰也不想找了，何冰咬著牙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瞧瞧李牧說，我不是說你的。李牧說，我知道。何冰說，離過婚的女人，又不能生育，誰會要？李牧說，你這話說得不對了，你不是商品，怎么叫要不要？何冰說，怎么不是，女人顯老，一過30就遠了，我都35了……李牧說，別人我沒在意，反正你怎么都好看。突然想到什么，說，何老師……何冰說，怎么啦？李牧壞壞地笑著，就是不肯說。何冰催他，到底怎么啦？

你不知道，以前給我們上課，大家都喜歡纏著你。一到夏天，衣服穿得少，有男生故意問問題，你一彎腰，他們就往胸口看……何冰臉又紅了，甚至還有點憤怒，擂他一拳說，臭小子，沒一點正經(jīng)話。李牧說，都是他們干的，我可沒干過。仍是笑嘻嘻的。何冰也笑了。

晚上李牧買點菜，何冰幫忙做飯。因為心情不好，喝了一點酒，臉上一陣發(fā)燙。她要李牧喝，李牧也喝幾杯。喝過有些興奮了。李牧沖動地抓何冰的手，抓得緊緊的，叫道，何老師，何老師！何冰沒往別處想，關(guān)切地說，你喝多啦？李牧只喊她，何老師，何老師！抓住她的手就不放。何冰抽也抽不動。李牧說，何老師……可能你想不到，以前跟你讀書時，我就想找個像你這樣的。何冰板起臉說，別胡說，再說我要生氣了。李牧說，是真的，你有老公，我不敢心存幻想，現(xiàn)在單身，總有機會吧？

或許是酒精作怪，李牧失態(tài)了，將何冰緊緊摟在懷里。何冰拼命地掙扎，仍被他親到了。待對方放手，狠狠抽了他一耳光。這一巴掌沒打醒李牧，反而令他更加瘋狂。經(jīng)過短暫的分離，李牧將何冰壓在身底，湊在她耳邊說，何老師，我真的很喜歡你，10年前我就對你有過那種念頭。何冰一陣心慌，推又推不開。李牧說，相信我，我會對你很好的。說著就解她的鈕扣。

你別瞎想了，我們年紀差那么多，我又是你老師，怎么可能呢？何冰抓住他的手說。

怎么不可能？李牧說，年齡不是問題。在李牧看來，愛情與年齡無關(guān)。他還舉出一些實例，證明兩人雖然年齡懸殊，卻過得很好。何冰說，可是我結(jié)過婚了。李牧說，真正的愛情與是否結(jié)過婚并無關(guān)系。何冰終于動搖了。她相信李牧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何冰提出最后一點，不能生育。李牧鄭重告訴她，愛情是一種感覺，能否生育，應(yīng)當排除在此之外。

不育已成為一種時尚，李牧說，在我讀研的那所高校，許多博導(dǎo)、碩導(dǎo)都不要小孩。

剛才打你還疼嗎？何冰說。她已經(jīng)徹底妥協(xié)了。李牧說，疼呀，不過你親親可能會好些。何冰嬌羞地笑笑，果真親了他一下。

接下來，何冰老老實實躺在李牧床上，任由他擺布。

9

女人被男人征服后，會變得特別溫順，這話一點不錯。每到周末，何冰就來幫李牧做飯洗衣服。怕影響不好，何冰很少在此留宿，做完該做的事就走。一晃幾個月過去了，何冰感覺很幸福。李牧確實對她好，各方面關(guān)心她，偶爾還陪她上街買東西。何冰想，女人還是得結(jié)婚，不結(jié)婚的女人，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

李牧，咱們什么時候去登記？何冰終于提出來了。

李牧愣了一下。何冰說，我是說什么時候登記？李牧說，登什么記，這樣不挺好嗎？何冰說，總要登記的，老這樣不明不白的，算什么呀？

別登記了，就這樣過唄。李牧說，我還沒考慮過這事呢。何冰心里一涼，顫著音說，你不是在耍我吧？李牧說，怎么會呢，我對你怎樣，你心里還不清楚？何冰說，那你為何不肯登記？你嫌我年齡大結(jié)過婚？你不是說過嘛，愛情與這些無關(guān)。

愛情與年齡、婚否的確無關(guān)，但愛情與婚姻也不是一回事。李牧說。何冰冷笑了一聲。李牧叫道，何老師……何冰淡淡地說，聽說再過兩個月，你要回省城了？李牧點點頭，說，何老師，省城環(huán)境比這兒好，要不我?guī)氵^去？何冰說，我去干嘛？繼續(xù)做你的情人，繼續(xù)供你玩弄？李牧說，咱們倆……怎么能說玩弄呢？

我過去，你準備怎么安置？何冰問。李牧說，除了沒辦法結(jié)婚，其他條件，我都會滿足你的。何冰說，你這么做，不怕影響仕途？李牧的確有些后悔，一時的鬼迷心竅，弄成這樣。李牧說，我知道，何老師不會亂來的。何冰緩緩搖頭說，我不會的。

朱胖子，汪主任，郭長陽，再加上李牧……何冰想，為什么男人都一樣，都喜歡找情人？

10

兩個月，何冰幾乎很少說話，備課上課，然后躲進自己房里。郭長陽跟歐陽結(jié)婚了。同事們都去祝賀，只有她不能去。哪兒都不能去。李牧那兒也不能去。何冰想，自己現(xiàn)在這樣子，跟死人有什么區(qū)別？

李牧要回省城了，何冰得去看看他，還得收拾一下，不能讓他小瞧自己。何冰有李牧的房門鑰匙，早早過去，準備一桌子佳肴，要給李牧一個驚喜。李牧的確沒想到。這不僅僅源于飯菜，更因為何冰的打扮。何冰衣衫開口低，酥胸半露，超短裙緊緊裹住圓潤的屁股，不禁讓人蠢蠢欲動。她的笑容也誘人，顯得極為放縱。李牧差點又把持不住。但畢竟與何冰分開已久，不明她來意，不敢輕舉妄動。

李秘書，何冰說，這些還讓你滿意吧？李牧說，何老師，你今天可真漂亮。何冰眉毛一挑說，我以前不漂亮？李牧笑了笑。何冰說，你要走了，弄桌飯菜，也好為你送行呀。

其實，我真舍不得這兒，舍不得離開你。李牧說。

接下來，兩人頻頻舉杯。一瓶酒喝光，何冰彎腰去拿酒，李牧從背后摟住她，將手伸進衣服里，瘋狂揉搓她肥碩的乳房。何冰呻吟著，越叫越響。李牧猛地將她抱到床上。

月光照進來，映得窗前一片皎潔。何冰要把窗簾拉上。李牧說，管它呢，就讓它敞著吧，反正別人也看不到。何冰不肯。何冰說月光會看到，在月光里做愛有種罪惡感。以前是不是這樣，李牧不記得了。他也沒心思去想。何冰拉上窗簾，他拉下何冰的裙子。

李牧連續(xù)要了兩次，為第三次做準備，突然覺得渾身乏力。他想大概勞累過度，正常反應(yīng)吧，隱約又覺得不對勁。何冰主動攬他入懷，鼓鼓的胸貼著他，媚笑道，李秘書，是不是很舒服??？李牧微笑著，感覺非常吃力。何冰說，要不要再來一回？李牧說，我覺得好累。何冰說，這就對了，這說明慢性藥正在發(fā)作。李牧驚叫道，何老師……猛地伸向電話。

你想叫人來？何冰冷冷地說，別人見咱倆這樣子，你說會怎么想呢？李牧猶豫一下，還是撥了。他想性命比面子重要，再說了，這中間還有段時間，也能穿好衣服。硬撐著提起電話，沒任何聲響。按下去再提起來，還是一樣。

不用再試了，電話線已經(jīng)被我拔下來，扔進外面垃圾筒了。何冰說。李牧又想掏手機。何冰說，手機也扔出去了。李牧說，何老師……這又何苦呢？何冰說，你不說同生共死嗎？既然不能同生，那就同死吧。李牧說，何老師……何冰說，除了那個大學(xué)同學(xué)；我就對你有感覺，可你怎么對我這樣？居然學(xué)他們騙我，太可惡了。我愿陪你死，也算對得起你了……

這些李牧都沒聽到。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漸漸停止了。

何冰摟著他，笑了，笑得心酸酸的，淚水悄悄滑過臉龐。

呼吸越來越困難。何冰并不覺得害怕。她費力地爬到李牧身上，摟住他再也動彈不得了。迷迷糊糊中，何冰還想，明天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人們會怎么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