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牌坊,沿著一條窄窄的斜坡上去,右邊是垃圾堆、矮屋,左邊是高低不等的樓房,在一個堆著廢木料的地方左拐近百米,就到了我租住的第一座村莊的第一所房子了。大門是漆黑漆黑的,兩邊各扣著一個大銅環(huán),中間掛著一把老銅鎖,古舊而笨拙的老銅鎖?!皣W嘩”響地開了鎖,“吱吱”響地推開門,“咚咚”響地踩著厚重的木樓梯上去,就是我和同事小周合租的一套小房了。這些聲音,這些動作,這里的氣味,這里的曲里拐彎,這里的寬窄明暗,都符合我對村莊的記憶和遐想。這是我和小周費了好一番勁才找到的房子。當(dāng)時興奮了好一陣,覺得房子古樸,價錢便宜,出入方便,離單位又近,不象住在小區(qū)里被鋼筋水泥隔膜著,成天見不到幾個熟悉的人影,讓人憋悶得慌。那時我初到廣州,沒什么朋友,小周成了我的第一個朋友。他的幾個朋友也在我們單位做事,一伙人成天呼啦啦地來了,又呼啦啦地走了,好不熱鬧。他們經(jīng)常在我們這里聚會,一塊做飯做菜,一塊出去喝茶吃夜宵,一團和氣。時間久了,小周的朋友也成了我的朋友。后來似乎因為一些很小的事他們鬧翻了,分手了。我好長時間都沒弄懂怎么回事。再后來我慢慢明白,這樣的分手一生中可能有很多次,誰都想改變,可誰也未必改變得了。
我和小周仍住在一起,感覺清靜而落寞。這時我們才開始留意樓下住著的一個女人。從年齡看,是姑娘,從身材和感覺看,又像少婦。我們上樓的時候得經(jīng)過她的房門口。以前我們都忙著上班下班,喝酒聚會,一直沒注意到樓下住著的這個女人居然長得挺漂亮的。她似乎很少出門,或許是出門的時間總是和我們錯開,所以誰都不容易見到誰。不過有的晚上我們常聽到一種奇怪的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不知從哪里傳來的。那時我工作挺煩累的,一回來就倒頭大睡。只有小周總是一個人提拎著耳朵在黑暗中警覺地聽著什么,一聽就是老半天,聽完后還一個人撲哧撲哧地偷笑,就是不說為什么。有時外面?zhèn)鱽黼[隱的吵罵聲,還夾雜著時長時短忽高忽低的抽泣聲。所有這些,我沒肝沒肺地全沒往心上去。直到有一天小周突然神神秘秘地對我說:“你知道樓下住著個什么人嗎?”
我莫名其妙,隨口說:“不是一個女人嗎?挺漂亮的,怎么了?你看上她了還是她看上你了?”
小周撲哧一笑說:“瞧你說到哪去了?!闭f著湊到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是個二——奶?!闭f完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將信將疑,既而恍然大悟,這才想起那種奇怪的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那不是男女在做愛嗎?至于那時長時短忽高忽低的抽泣聲,隱隱的吵罵聲,不正是樓下的女人和一個男人傳出來的嗎?原來樓下住著一個“二奶” !社會上正在流行正在泛濫的“二奶” !這么年輕,這么漂亮!可要不是年輕漂亮又做得了“二奶”么?原來小周早知其中奧秘,我卻蒙在鼓里!別人說我單純,說我稚嫩,從這件事不就印證了么?可是好長時間,我依然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為什么一個這么年輕漂亮的女人,卻非要去做人家的“二奶”?我甚至更加單純更加天真地想: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二奶,做我的女朋友該多好!
慢慢住得久了,我們和這個女人也開始熟悉起來,互相打打招呼或搭訕幾句。我們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點什么,可是她總顯得隨和而友善,并沒什么異樣。只是偶爾眼圈帶著黑暈,帶著紅腫,即使這樣,她也還是大大方方和我們打招呼。那一副樣子,真的很容易觸動男人的憐惜之心。我好幾次忍不住想問問她:“你為什么要做二奶?”可到底出不了口。有時她的房門半開著,我們只要稍稍一伸頭,就看得見房間里龐大的席夢思和靠著墻角的豪華梳妝臺,此外別無他物。難道席夢思和豪華梳妝臺就是她做“二奶”的理由?不可能。那是因為什么呢?為錢?為情?還是二者兼而有之?可是從她的情形來看,她似乎什么都不為呀。在城里的村莊,我獨自琢磨著,探究著,沒有答案。村莊的青磚灰瓦、高檐低墻讓我愜意,讓我徜徉??蓸窍碌哪莻€女人那個“二奶”讓我迷茫,讓我惆悵……
不久,這個女人搬走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見她。她面前走著一個男人,已然不是以前那個男人。
后來小周又相中了村里的另一套房子。他說房子好,環(huán)境更好。其實我覺得都差不多,反正都是單身漢,拎著箱子就可以走人。沒多久我們就搬到了這套房子里,誰知搬進去的當(dāng)天就大呼上當(dāng)!房子倒是不錯,比原先的更便宜更寬敞,可萬萬沒想到樓上住著不是一個,而是五六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們不是“二奶”,是“小姐” 。
她們每天晚出早歸。晚上我們睡意朦朧的時候,她們開始傾巢出動。“啪啪”的拖鞋聲,“篤篤”的高跟鞋聲,“嘻嘻”的說笑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早上七八點的時候,同樣的情形再次重演。這時我們才明白為什么這里的房子又好又便宜。可后悔已來不及了,合同簽了,房租交了,押金也交了,只能硬著頭皮先住著。同時又好奇地想,不如看看這些“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每天早上的喧鬧過后,我們開始醒轉(zhuǎn),她們則開始昏睡——在外面折騰了整整一個通宵,的確應(yīng)該好好歇歇了。中午我們回來做午飯時,樓上一片死寂。偶爾有人走來走去,大概是肚子餓了起來弄點吃的。接下來又是一片死寂。到了傍晚我們下班回來,樓上又開始熱鬧起來。有人做飯,有人在陽臺上梳妝打扮,有人哼著小曲在樓板上晃來晃去,有人或高或低地說笑閑聊,聊著她們昨晚的經(jīng)歷,她們的客人,她們的家事、父母、姊妹。聊著聊著就有人縱聲大笑,有人罵罵咧咧,有人嚶嚶哭泣……
有時聽見有男人在樓下叫喚。男人一般很少上樓,只是在樓下一聲長一聲短地叫。樓上有人一邊應(yīng)著,一邊“噔噔噔”地下了樓。一男一女就在我們窗戶邊說開了,笑開了,哭開了,鬧開了。有時感覺他們就在窗戶邊擁抱接吻,有時冷不防就聽見“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不知是誰扇在誰的臉上。過了一會,一個上了樓,一個就從窗戶邊“噌噌噌”地走遠了。
從樓下看上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們晾曬在陽臺上的各式各樣的艷麗時裝,款式惹火的內(nèi)衣內(nèi)褲。無論時裝還是內(nèi)衣褲,無論言談舉止還是生活方式,她們無時無地不吸引著人們的注意,無時無地不招惹著人們異樣的目光,承受著許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復(fù)雜的感覺。而這一切,說到底,又大都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她們是城市里的另類,也是村莊里的另類。她們時不時打量我們,我們也本能地打量她們。我們與她們經(jīng)常在樓道間擦肩而過。她們的年輕漂亮讓我們怦然心動,她們的青春活力讓我們耳目一新,她們的變化更讓我們難以置信。沒幾個月的工夫,我就親眼目睹這群如花似玉的姑娘們一個個變得精神頹廢,膚色黯淡,聲音沙啞,神采盡失。說到底,她們是絢麗的罌粟花,既迷醉著別人,毒噬著別人,也迷醉著自己,毒噬著自己……
租期快滿的時候,我也差不多要離開原來的單位了。不久我和小周分開了。我們沒有鬧翻,但還是不得不分手,從此我沒有再見過他。我搬到了另一個城區(qū),在小區(qū)里住了一段時間,可總感覺少了點什么。小區(qū)附近也有幾座村莊,我沒事就去轉(zhuǎn)悠。我喜歡陽春白雪,也喜歡下里巴人,也喜歡市井百態(tài)。陽春白雪城市里基本是沒有的,下里巴人也沾不著邊,市井百態(tài)倒是無處不在。特別是這座村莊里的市井百態(tài),更與別處不同。這是座有名的老村、大村、重點村、難點村、問題村。我是記者,平時打交道的就是三教九流,我不怕住這樣的地方。我又想當(dāng)作家,也喜歡住這樣的地方,似乎又應(yīng)該住住這樣的地方,于是我又成了這座村的一位“村民”。
村子兩邊分別是兩條縱貫全城的交通要道,中間一條馬路橫穿而過,整個村莊被切成兩大塊。村莊四周被醫(yī)院、大學(xué)、立交橋、商鋪團團包圍,橫穿村中的大馬路兩旁商鋪林立。從早到晚,從晚到早,商鋪日夜?fàn)I業(yè),喧鬧不休。廣州是座典型的“不夜城”,這座村莊則是典型的“不夜村” 。各種各樣的人來到這里,又從這里走出去,永不停息,永無休止。村子里小巷縱橫穿梭,一般人貿(mào)然走進去,如入“八卦陣”,輕易走不出來。巷子里也開滿了大大小小的店鋪,還有五光十色、氣氛曖昧的發(fā)廊,仿佛瘋狂地吐著烈焰,灼燒著四周的空氣和行人。發(fā)廊里外坐著站著走著或艷麗或性感或丑陋的發(fā)廊妹。她們不停地以特有的方式招引著、挑逗著、刺激著人們,讓不少人駐足探看甚至流連忘返。村子的墻壁上、電線桿上、明明暗暗的角落里,到處貼滿了林林總總的性病廣告、招聘廣告、出租信息、尋人啟事、懸賞告示,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神秘咒語、鬼畫怪符。家家戶戶的門腳都設(shè)有土地財神牌位,屋內(nèi)供放著莊嚴(yán)肅穆的神龕。到處都在忙著拆舊,或者建新。不拆舊也不建新的要不就已經(jīng)發(fā)了財,無需再折騰;要不就怎么也發(fā)不了財,也無需瞎折騰。巷子里有時幾個老人正蹣跚而行,彼此寒暄。突然傳來幾聲尖喊“搶劫啦”、“搶手機”、“搶項鏈啦”,幾個人一路猛沖直撞,撞倒了老人,撞翻了路邊的東西。路人一個個聳耳駐足,驚怖不已,卻又理所當(dāng)然地?zé)o動于衷,各行其是,很快一切又歸于平靜。
村里的人無非是兩種,一是本村人,一是外地人。本村人也無非是兩種,一是發(fā)了財?shù)模皇菦]發(fā)財?shù)?。發(fā)了財?shù)拇迕翊蠖嘟藰欠砍鲎?,靠著出租和村里的分紅,一年到頭什么也不干腰包都滿滿的,根本不把外地人放在眼里。沒發(fā)財?shù)脑诎l(fā)了財?shù)拿媲吧駳獠黄饋?,在外地人面前卻無論如何都是趾高氣揚的。這里的外地人種類多了去了,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天南海北全國各地的都有。外地人同樣也看不上本地人,覺得這里的人發(fā)財不過是靠國家的好政策,靠先天的地理位置,他們本身可沒什么好稀罕的。外地人到這來就是為了掙他們的錢,趕上他們,甚至超過他們。不過無論如何有一點暫時還是沒有辦法,就是此時此刻不得不寄居此地,立足此地,直到有朝一日能揚眉吐氣地離開此地。
我住的隔壁是個本地人。這個人倒是與其他本地人有些不同,待人挺友善和氣的。他和他來自廣西的女友經(jīng)常嘮叨著生意上的事,可生意每每以虧本告終。他女友總是怨他,他很少吱聲,偶爾回敬一兩句,也是不痛不癢的。我有時很煩他們,有時又覺得很有意思,忍不住要噴飯。早就聽說廣州男人大多脾氣好,會顧家過日子,看來真是不假,由著女人怎么埋怨也不吭聲,的確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他還教我怎么煲湯,說煲好的湯不僅湯要喝,湯料也要吃。湯有湯的營養(yǎng),湯料有湯料的營養(yǎng),二者并非一回事。他又糾正我的廣州白話發(fā)音,這是廣州人的一大優(yōu)點:你的廣州話不管講得好不好,他一般不會笑話你,而是給你指出來,給你示范。單就這一點而言,可比其他一些省會城市的人強得多。
樓下住著房東一家。女的又肥又壯,粗聲粗氣。男的干干瘦瘦,聲音也是粗粗的。但都慈眉善目,有事盡量幫著租客。村里的治保員上門查戶口時他們總是設(shè)法敷衍著,有時干脆不理不睬拒之門外。不是因為怕檢查,是他們自己也覺得那些人有的手腳不干不凈,讓人討厭。況且他們也要求租客是規(guī)規(guī)矩矩有正當(dāng)職業(yè)的,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這棟樓,似乎也只有這棟樓是整個村子里沒有“二奶”沒有“小姐”的。這讓大家都覺得住得還干凈,還放心,覺得他們是村子里最好的本地人。
村子的大馬路兩邊開滿了旅店、茶館、酒吧、飲食店、士多店、時裝店、鮮花店、錄相廳、桌球室……東北醬肘子,四川麻辣燙,湖南臭豆腐,新疆羊肉串,當(dāng)然還有粵菜點心,味道確實地道,價格也頗為實惠,衛(wèi)生卻不敢擔(dān)保。旅店并不高檔,卻便宜有便宜的好處。鮮花絕對鮮艷,號稱“花城”的廣州什么時候也缺不了鮮花。桌球室里的撞擊聲和叫嚷聲此起彼伏。大排檔、燒烤檔一到夜里當(dāng)街擺開,喧鬧到半夜,讓人感覺有些臟亂,又確實有些誘人。無牌無證的游醫(yī)診所隨處可見,很多人厭惡它,很多人需要它,很多人想鏟除它,卻又人人都拿它沒辦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村里村外的人終日浸潤著,享樂著,沉迷著,疑惑著,詛咒著。不斷有人進來,不斷有人出去。不管人進人出,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人卻常常不是原來的人了。
可我還是原來的我。我在高樓大廈間穿梭奔波,在城里的村莊流浪漂泊,終于厭倦了城市,厭倦了這座村莊,想找一處清凈的所在。可離開城市是不行的,回到農(nóng)村更不可能,我一時又買不起房子車子,想來想去,找來找去,我還是找到了村莊,一座遠離市中心的小村莊。
左面是江,大江。右面是山,小山。前前后后有書店、商場、公園、車站。這里不是城市鬧區(qū),不是鄉(xiāng)村田園,但是這里依山伴水,又交通方便,對于目前的我來說,真算是個美妙的所在。一時之間我竟感到有些意外,有些欣喜,有些滿足,又有些酸楚。唉!城市里奔波忙碌的人們啊,奔忙的時候你麻木了,呆板了,你按捺著,忍受著,什么滋味都感覺不到。一旦歇下來,你清醒了,松動了,你釋放著,爆發(fā)著,這時你就什么滋味都涌上來了。這些滋味死死地纏著你,拽著你,折騰你,報復(fù)你,好長時間擺不脫,去不掉??烧l叫你到城里來混呢?誰又叫你到村里來躲呢?可不到城里混到哪去混呢?不到村里躲又到哪去躲呢?到城里混了一時恐怕還得混一世,到村里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嗎?唉!管它呢,躲得一時是一時吧。
村子中央是一條略大的彎彎的巷子貫穿首尾,兩旁也開滿了小店小鋪。村頭賣水果的小老板是個戴眼鏡的斯文男子。他總是坐在一張老舊的藤椅上不停地搖晃著雙腿,不知是緊張難受還是從容悠閑。看他的模樣不像是做這種小買賣的,倒更像一些體面白凈的公務(wù)員。他每天一板一眼地做著水果買賣,似乎有些辜負了他那副體面白凈的模樣。再過去是一家賣豆腐和腌菜的小鋪子,女店主成天坐著看報,從來不抬起頭看人,好象要把天下的報紙都看完似的。她賣的豆腐花實在好吃,每天都得趕早著去買,否則去晚了賣完了,你就只能看見她低著頭讀報了。早上買豆腐花的人多,她不得不時常抬抬頭,這時就可以看到她的臉。那張臉清秀純樸,真不應(yīng)該老是埋在報紙里,真該多讓人看看?,F(xiàn)在城市里甚至連村子里都很少看到這樣動人的臉了,我買她的豆腐花很多時候就是想看她的臉。她的對面是一個小菜攤,攤主是個五十來歲的婦女,你跟她混熟了,沒有零錢時可以先賒著。有時忘了還錢也沒關(guān)系,她還會賣給你。等你想起來不好意思地還給她的時候,她會說:“沒事,沒事,你喜歡買我的菜就行?!?這讓我更喜歡買她的菜?,F(xiàn)在不管是做小生意還是大生意,象她這樣的人可不多,可不多。再過去是家冥貨店,生意興隆。三四個人在那折折騰騰、縫縫補補、抹抹畫畫,做出來的東西與其說是冥貨,倒不如說是藝術(shù)品。據(jù)說看別人做冥貨不吉利,我卻不在乎,在旁邊晃悠著,探看著,有時真想進去試著做做,可一直沒鼓起這個勇氣。
一路下去,還有魚檔、肉檔、鞋店、雜貨店、自行車修理鋪……魚檔老板是兄弟倆,弟弟雖是個啞巴,剖魚切魚卻是好手。尤其是切魚片,我從沒見過可以把魚片切得那么薄那么細那么整齊的。不光村里人,就連村外都有人慕名來買他切的魚片。我看過酒店大師傅切魚片,比不上他,真的比不上。自行車修理鋪我去借過扳手。住在其他地方的時候我也曾向別人借過扳手,借了許多檔鋪,借到的是白眼和嘲笑。在這里一開始我也怕借不到,后來居然借到了,不過得要一點押金。押金沒問題,能借到東西就好,能借到東西就說明這個世道人和人之間還有信任,還有人情味。
清早五六點來鐘,巷子里開始傳來清潔工“沙沙”的掃地的輕音,夾雜著隱約的人聲、狗吠聲和遠遠的車聲,一起一伏一輕一重一高一低一急一緩地,若醒來后躺在床上細細地聽,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靜謐和熨帖。巷子里從早到晚不斷傳來各種吆喝聲、叫賣聲。一個給人充煤氣的老頭每天上午十點來鐘準(zhǔn)時到巷子里晃悠一圈,手里的喇叭不斷播放著廣州白話錄音“?!洹獨狻?,乍一聽極象普通話說的“不要充氣” ,真是搞笑。還有收購舊電器的,鏘菜刀的,搞推銷的,賣米的,賣煤的,一個個在巷子里吆喝著,游蕩著,真是南腔北調(diào),“英雄”云集。有時在巷子里嗚哩哇啦地半天也不走,象和尚念經(jīng)。有時丟下一聲吆喝晃一下就不見了,一會兒你想起來趕緊出去找他,居然好半天都找不著,象跟你捉迷藏似的。
最特別的還是那些收破爛的。現(xiàn)在到這里撿破爛的外地人不少,前些年甚至聽說撿破爛能賺大錢。賺不賺大錢不好說,掙點錢養(yǎng)家糊口倒應(yīng)該問題不大。有兩個人在我這里收了幾回破爛混熟了,經(jīng)過我家院門就問有沒有破爛賣,邊問還邊往里面張望。有個家伙一邊在外面收拾,一邊還借機到客廳里轉(zhuǎn)轉(zhuǎn),四處張望著尋找破爛,似乎怕我把破爛藏匿起來留著賣給別人。又問我這個賣不賣,那個賣不賣,又勸著我賣這個賣那個,實在讓人好笑。
最有意思的還是他們的吆喝。每天來來去去好幾批,轉(zhuǎn)到小巷里吆喝了一陣又一陣。有的粗短有力,一聽就是粗人莽漢,在巷子里呼哧呼哧地推著小車,一看就是干這個的料;有的嗡聲嗡氣,不知嘴里嘟囔著什么,不走近看是猜不到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有的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像饒舌婦,象繞口令;有的尖細悠長,清亮動人,把收破爛喊得不象收破爛,象哼小曲,唱山歌。日子久了,若聽不到這些聲音,我竟感覺少了點什么。細究起來,我或許是喜歡上了這條巷子,喜歡上了巷子里的這些人和這些人的吆喝。不僅現(xiàn)在,或許多年以后,當(dāng)想起這條巷子,想起這些人和這些人的吆喝,我依然喜歡,依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