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中畢業(yè)，我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興奮地向父親報喜。我滿以為這次他像城墻般威嚴的臉上該綻開一絲笑容，哪知父親把通知書湊到黃暈暈的燈泡下來來回回研究了老半天后，不緊不慢地扔給我一句話：“從明天起，你上大伯家的木器廠打工掙點學費吧！”

一聽這話，我的心頓時就從剛才盛夏的如火如荼凋零成了深秋，還呼呼啦啦地落了一地枯葉。

大伯是個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在他手底下干活，我占不到一絲便宜，每天累得回家連飯都不想吃就直接上床睡下了。這樣熬了一個月，到領工資那天，我的腳步前所未有地急切，我早就想好了要買上一件時髦的純棉T恤。哪知會計頭都沒抬：“你父親早就把工資領走了，你的工資都歸他領，這是廠長交代的?！蔽毅对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那個門的。

我心里明白，要想從父親那兒拿到錢是不可能的。

二

大學畢業(yè)后，我進了省城一家合資公司工作，并在一年后，升為最年輕的副部長。逢年過節(jié)我就大包小包地往家買東西，母親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惟獨父親還是老樣子，寵辱不驚。

很快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可每次帶著女朋友去同事哥們家串門，人家那簇新的房子、高檔的家具電器還有亮閃閃的大紅“喜喜”字，燙得我眼睛都無處安放，那才升騰起的優(yōu)越感立刻蕩然無存?；氐姜M小漆黑的單身宿舍，我擁著女友承諾：“我一定要給你一個最溫馨美滿的家。”

去年“五·一”長假，我去看一個正在施工的樓盤，當時房價是每平米2100元，“十·一”我再跑去看時，樓層全部預訂一空，就是那些被人挑剩下的房子每平米也漲到了2500元了。

我跑遍了全市每一個竣工和正在施工的樓盤，每天盯著那竄得比火箭還快的房價，心里算了一遍又一遍：就我這點薪水，再加上熬夜爬格子掙的那點外快，等我存夠了買房的錢，那至少得是十年以后的事了。

一籌莫展的我呆在宿舍里喝悶酒，同事小吳上前問我怎么了。半醉的我沖他大倒苦水，小吳一拍大腿說：“這還不簡單，你回家問父母要點贊助不就搞定了？”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我的胸口更堵得透不過氣來。父親把持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多年，從我有記憶起，他就是個摳門的老頭，只見過他存錢，沒見過他往外拿過錢。問他要錢買房子？唉，我想都不敢想。

小吳又獻出一計：“現(xiàn)在不是有住房貸款嗎？你可以一邊住著新房子，一邊按月慢慢還貸款??！”這話像只螢火蟲，透亮了我的心。

咨詢好貸款事宜后，我請了一天假，回家拿戶口本。父親問我：“你要戶口本干什么？”我知道瞞不過他，半是抱怨半是如實交代：“如今的房價一天一個樣，我現(xiàn)在不貸款買個房子，等這房價長到天上去，我更是買不起?！?/p>

他聽了，摸索出一支煙點著，狠狠吸了兩口，問我買房子要花多少錢，貸款的利息是多少，幾年才能還清。我一一說了，他低下頭去沉默著，一支煙吸完后他皺著眉說：“這利息太多了，都夠買上一屋子的家具了?！?/p>

父親前后一共來了兩趟省城，第一趟是選房子，他認為我看上的那套房子不實用，一是離上班的地方遠，二是房子面積太大。于是他做主定了離單位近，附近有菜場、公交車站，只有六十平米的一套房子。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有多大頭就戴多大帽子，房子夠住、出入方便就行，要那么大的，擺排場給誰看啊？”我沒吱聲。

半個月后，父親第二次來了，這次他破例打了出租車去售樓部，甚至跟售樓經(jīng)理遞煙問籍貫套近乎，目的就是要把房價壓得再低些。

交房款時，父親先讓我把手里的錢拿出來，然后，他走到墻角低頭解開一層層衣服，從腰里解下一條長筒襪，從襪子里掏出一摞摞的百元大鈔，一共八萬元整。等我辦完買房手續(xù)，父親一把拉住我要我給他寫個借條，寫清楚借他多少錢，每個月還多少。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我的臉紅得像霜打的柿子，心里剛凝聚起來的對父親的感激立刻蕩然無存。

三

結(jié)婚入住新房后，我的喜事一件接著一件。我常喊哥們回家聚會，領著他們一個個屋子地看，告訴他們廚房是我的創(chuàng)意，電視墻是我動手拼鑲的。聽著他們的稱贊，望著妻子滿意的笑，我得意極了。

可每個月的四號是我最不開心的日子，因為每個月三號發(fā)工資，父親四號準時來，他只給我留下一個月的日常用度，其余的錢全部拿走。我跟他說過，等我攢夠一萬就給他送回去，他不同意，依舊每個月四號跑來，當天來當天走，這成了他來我家的惟一理由。

為了早日還清父親的“貸款”。我和妻子開始勤儉節(jié)約。妻子開始買過季打折的衣服；周末我們?nèi)コ墙嫉膫}儲超市買便宜的促銷品；餐桌上也不見我最愛吃的紅燒肉，偶爾才有一條紅燒魚，妻子說，豬肉一天一個價，現(xiàn)在一斤都十三塊了，而魚肉還是老價錢，吃魚更劃算……

在我和妻子的齊心協(xié)力下，每個月除了還父親的賬外，還能往銀行里存點?？墒沁@樣存何時是個頭?。?/p>

正在這時，股市大熱。我走到哪都能聽到人議論著又買了哪支股票，漲了多少個點，就連岳母這個家庭婦女也天天嚷嚷著藍籌股、漲停板、分紅、滿倉什么的。妻子和我也漸漸動了心，我把存折上的兩萬塊錢全投到股市里去，希望能翻上幾番正好可以一次還清買房欠下的錢。

開戶的當天我就殺入股市吃進兩支ST股票，眼見著上證指數(shù)強勁上揚，可我買下的股票愣是沒什么反應。第二天，股市沖高回落，我那兩只不漲的股票卻是一路掉頭向下。從那天起，我和妻子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看K線圖，股票漲了我樂得像撿到金元寶，股票跌了我就灰頭土臉干什么都提不起勁頭來。

當了半年股民，自己持有的股票并沒有隨著大盤的攀升而有所收益，風聞基金比股票更熱，于是我想掉頭買基金，誰知我這樣的散戶要買熱得燙手的基金根本排不上隊，只有眼熱著急的份。入市的兩萬塊錢一直被套，不服輸?shù)奈蚁蚺笥呀枇藘扇f塊錢再次投入。而此時我和妻子的婚姻也進入了一個非常敏感的時期，常常是談股票而色變，聞漲跌而喜怒。妻子的脾氣也火爆了許多，每天回家不是問我吃什么，而是問我：“股票漲了沒？”

在大盤連續(xù)跌了幾個交易日后，我的股票市值只剩幾千元。晚上，我和妻子因為一點小事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我們互相指責，用最傷人的話謾罵，妻子哭著回了娘家。

欠父親的錢沒清，又背上了朋友的借款，妻子也負氣回娘家了，我突然覺得這日子過到了一個很寬很深的坎上，過不過得去，我心里一點兒沒底。

四

吵架后的第三個晚上，有人敲門，是父親，從他那陰霾的臉色來看，我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

父親一層層解開衣扣，從腰里掏出兩摞錢摔向我：“你個混小子不學好，玩股票不知道個深淺，還把媳婦氣跑了，活該！去，先把錢還了我再修理你?！?/p>

我窩在沙發(fā)里沒動，沒好氣地搶白他：“不用了，借你的錢跟借朋友的錢一樣，都得還，我欠你的人情還不如欠人家的人情輕松些！”

父親的額頭青筋暴起，掄圓了巴掌朝我摑來，我動都沒動，嘴硬地說：“打吧打吧，我這落水狗也不差你這一巴掌了?！彼前驼贫ㄔ诎肟罩?，然后無力地垂下去。

父親啞著嗓子說：“我知道，你一直記恨我。你去大伯那里打工，我沒收你工錢，一是想讓你磨練下，二是擔心你一下子手里有了錢亂花，壞了品性。你買房子我給你錢讓你寫借條，是怕你住上新房，心氣兒也跟著高了，用借條壓著你，讓你永遠都得背著壓力扎實穩(wěn)當把日子過好。哪知你小子根本不踏踏實實過日子，一天到晚想著發(fā)橫財！”

我心里一驚，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背駝了、皺紋深了，可我今天才心酸地看到。他小氣、謙卑、有點小聰明，他每個月來家取錢，其實只是為了能常?？吹轿?；他讓我寫借條，并非怕我不還錢，只是為了他惟一的兒子能學會過踏實日子做本分人。

父蔭如樹。我還能說什么呢？我趕緊保證馬上把錢還給朋友，第二天我就把妻子接了回來。晚上，我拉著妻子的手說：“老婆，我現(xiàn)在才明白。這日子就像股市的那條K線，誰不是有上有下的？這不，股市最近又漲起來了不是？”

妻子白了我一眼，丟給我一句話：“咱們早點把爸的錢還了吧，老人家存錢不容易！”我連連點頭，有這么好的父親與妻子，咱這個房奴不愁活不出個人樣！

欄目管理、編輯/曹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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