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生于長春市。畢業(yè)于吉林大學(xué)中文系。曾任職于長春電影制片廠。后移居深圳。曾任職于深圳電影制片廠。1993年起居家寫作。出版的詩集《我的詩選》、《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及散文隨筆小說數(shù)十部,榮獲多種文學(xué)大獎,現(xiàn)在海南大學(xué)人文傳媒學(xué)院任教。
風(fēng)吹過鹽池
在寧夏鹽池,沒有沙塵暴這說法,當(dāng)?shù)亟小昂陲L(fēng)”。去寧夏銀川的飛機上,看到報紙說一場沙塵暴使北京滿城盡是黃金甲。從我到鹽池的第二天起,連天刮風(fēng),每天都有5到7級,當(dāng)?shù)厝擞X得這很正常,這還不算黑風(fēng),生活按部就班紋絲不亂。
一個70歲的老人說,春天不能不起風(fēng),風(fēng)不來,天就不能暖,從前風(fēng)也不少刮,沒聽說過什么是沙塵暴。
直到我離開的那個早上,天空才藍起來。鹽池人略有歉意地說,你來的時間不好,過些天,馬蘭花就開了,到秋天,葵花就開了,再晚一點,楊樹落葉,野地里全是金黃金黃呢。我能想象那些好景色,但是,我不是為景色來,同樣,我也不是想在鹽池尋找貧困的極端。我知道,寧夏固原,陜西佳縣的自然環(huán)境都比鹽池惡劣,我是只想去西北地區(qū)一個普通而平常的地方。
都說風(fēng)從蒙古高原來,從鹽池西北的毛烏素沙漠來。但是,我感覺風(fēng)是自生的,它離人很近,就在村中間快要枯死的老榆樹樹根之間。
起風(fēng)的時候,我在王樂井鄉(xiāng)一戶農(nóng)民的院子外面,先是天昏發(fā)黃,地下的沙土松動了,風(fēng)像一條灰白柔軟的細蛇,沿著嶙峋樹根的間隙簌簌地溜過,在低洼的地方停留打旋,不發(fā)出絲毫響聲。很快,我端上兩碗羊肉臊子面走出灶間,經(jīng)過院子向屋子里走的時候,風(fēng)已經(jīng)成了勢力,遠處的高地昏暗渾濁了,從農(nóng)民家的灶房到正屋,不過幾米遠,已經(jīng)能感到沙土打在手上,落在碗里,想蹲在墻根下曬著太陽兒吃午飯已經(jīng)不可能了。和風(fēng)配合緊密的是發(fā)灰的天空,太陽好像腫脹的青膿包鼓在半空里。那也叫太陽?
無論多么深的角落,紙張上,床鋪上,衣袖上,任何物件只要動它一下,塵土就揚起來,摸不到物件本身,什么東西都隔著一層細麻麻的沙土,這就是我在鹽池的感覺。
連天的風(fēng)使我有點不安,好像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其實什么也沒有,看看街上傾斜著頂著風(fēng)走路的鹽池人,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安,頭發(fā)都奇怪地干蓬著,里面藏著一大團靜電。
鹽池的鄉(xiāng)下,經(jīng)??吹揭恍┌氚c垮的房子。只要人一離開,風(fēng)就帶著沙子跟過來,幾年前還住著人的房屋,很快就被掩埋,成了沙土里的廢墟。
鹽池境內(nèi)并沒有鹽場,據(jù)說過去鹽場是屬于鹽池的,后來給劃到陜西定邊去了。我想看看鹽場。在大風(fēng)中,上了307國道,有時候車窗玻璃完全被沙土蒙住,有時候能見度只有10米,汽車不自主地向外側(cè)飄,狂風(fēng)卷著沙土頑強地漫上道路。進入了定邊,發(fā)覺行道樹茂密了。鹽池的司機說,定邊的樹就是種得好呢。我想到有個加拿大人搞不懂,中國的樹為什么都種在路邊?路邊種滿了樹,遮擋了遠處的荒野,又能阻止沙子掩埋道路,307國道上沒有植被的一些路段,風(fēng)裹著沙土已經(jīng)埋上來了。
鹽場的人掀開破門簾出來,是個穿西裝戴領(lǐng)帶的男的,問你們干什么的。我說看看鹽場。男的夾著衣襟縮回屋子說:不偷鹽就行。司機搖上車窗說:哪有大白天坐出租偷鹽的?我問他,有人偷鹽嗎,一袋鹽能值多少錢?司機說,聽說過偷鹽,夜間背上大口袋進鹽場,鹽沉呢,壓死個人,偷鹽的都是男人。在大風(fēng)間隙的時候,才能看清遠處的鹽堆,幾片梯形的灰暗高臺,那些鹽不是白的。
我不理解,為什么刮風(fēng)天會有人畜死亡。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羊膽子小,風(fēng)越吹它們越緊縮在一起,擠進一個角落,打死也不肯動,人又急于趕羊回家,風(fēng)刮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什么都看不見,羊和人隨時都可能失足掉崖摔死。
你沒見過刮黑風(fēng)呢!開小店的老板說。有一年刮黑風(fēng),他說他是蹲著走回家的,蹲著,摸著公路的邊兒摸到了家,當(dāng)時的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見。我問他,是在鄉(xiāng)下?他說:不是,就是在鹽池縣城,今天,這根本不算什么風(fēng)。
也有農(nóng)民說:今年怕是個黑年景,要刮黑風(fēng)呢,前幾天剛連刮了幾日,還沒歇呢,又要起風(fēng)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在飯桌上談起4月初的那場風(fēng),有人看了新聞,說風(fēng)都吹到了韓國?!霸圻@兒的風(fēng)?長途跋涉都到了韓國?”鹽池人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
我一直在留意當(dāng)?shù)貓蠹垼簭你y川向北的高速公路有部分路段被沙子埋沒。帶我去看鹽場的出租車司機說,當(dāng)天早上有人給他打電話,說10公里外的一個村子里,有孩子讓狗咬了,要他接孩子進城打狂犬疫苗,他的車在進村的路上陷進沙子,開不動了,被迫喊了村里人來抬車,這條道路前一天還能走車呢。
我離開鹽池經(jīng)過銀川,第二天就返回廣東,三天后的天氣預(yù)報說又一場大風(fēng)要刮過西北幾省。
假如羊會說話
在寧夏鄉(xiāng)間里,羊好像比什么都重要。
剛剛走進賓館的走廊,就聞到不知道潛藏在什么地方的羊的味道,半凝固的,粘稠的,有點燥熱的,在一切物體的孔隙中。我想,這就是大西北的味道。
在寧夏以東與陜西定邊交界的鹽池縣,人人都向外來人介紹,“鹽池灘羔羊肉”都申報了專利,是全寧夏最有名的地方佳肴。人們剛一見外來人都說:“鹽池的羊羔子生下來都是吃的中草藥”。不到鄉(xiāng)下去,就不能識破這句鹽池人說順了嘴的“廣告詞”。
如果不是個“國家的人”,沒有固定的月收入,干旱越來越嚴重的西北大地不能提供穩(wěn)定的農(nóng)業(yè)收成,農(nóng)戶們正當(dāng)?shù)慕?jīng)濟來源好像只有羊,羊成為每個農(nóng)戶最穩(wěn)妥的“農(nóng)業(yè)銀行”。
我坐在一個農(nóng)民家的熱炕上,主人的兒媳正忙著往一只奶瓶里倒牛奶,除了鋪炕的皮子和棉被,炕上是空的,并沒見到喂奶的嬰兒。她說,她要去喂剛生下的羊羔子。飼草不足,母羊缺奶,要保證新生的羊羔存活,只有像養(yǎng)嬰兒一樣,給羊羔喂奶粉。
一只成年的羊每天需要草料十幾斤。一只羊羔出生后20到30天才能斷奶。不能外出放牧的羊全靠草料生存,母羊奶水不充足。因為缺奶餓死羊羔的事兒,在鹽池非常普遍,餓死的羊羔,扒掉羊皮能賣10塊錢,剩下的幾斤骨肉大約賣3到4塊錢。
而現(xiàn)在引進了新品種母羊,生育率高,一胎接生雙羔,母羊的奶常常只能喂活一只羊羔,另一只要趁它還活著趕緊賣掉,一般活羊羔可以賣到20多塊錢一只,只要它還留有一口氣。死了無論如何都賣不上價錢。
一戶農(nóng)民養(yǎng)羊20只,全部圈養(yǎng),每天就需要飼草300斤,這么大數(shù)量的植物在滿目黃沙的西北鄉(xiāng)村到哪里去找?我不止在一個農(nóng)民家里看到那種四節(jié)電池的長手電,是趁著夜深到野地里放羊和挖甘草專用的。太陽落下去,人趕羊出圈,一直到太陽快出來才匆忙趕羊回家入圈,類似“偷竊行為”在鹽池鄉(xiāng)間不是秘密。我無意間聽到兩個農(nóng)民談?wù)撟约旱拇彘L,一個夸村長,說上邊來檢查,村長總能及時通知各家各戶羊群入圈,甘草藏好。另一個連連罵自己的村長差得遠。
星期天早上的鹽池市場外,轉(zhuǎn)著兩個推自行車的女子,車把上各掛四只死掉的小動物,直挺挺的,我問了,正是賣羔羊的,后架上還掛著幾條骯臟的羊羔皮。有人說,可不能貪便宜買那羔子,說不定是病死的。
鹽池大水坑鎮(zhèn)的十字路口,賣羊羔的人蹲在地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風(fēng)塵滾滾的大街,而他的羊羔子就在兩米以外,正頑強地一遍遍練習(xí)站立,這只生下來不到24小時的小生命,四條生滿茸毛的小腿抖動得厲害,它本能地掙扎著想要站穩(wěn)。偶爾有人過來,順手捋捋它身上的皮毛就又起身走掉了。中午時候,畜品市場的空地上,十幾伙賣羊的還在左右張望,等待交易??墒勤s集的人已經(jīng)開始回家。有些羊擠在拖拉機上,有些被拴住一條腿在地上趴著。有人一手按倒羊,從腳下一把一把抓沙子揉搓它的皮毛,很快,這只羊就會變得干凈。
也許是為了表示鮮活,畜品市場里準備出賣的死羊都帶著血淋淋的頭。過馬路的時候,他們就拖拉著這種帶頭的羊皮,慢悠悠地走。
畜品市場的一角,幾十只羊已經(jīng)有了買主,正等待被運走,它們緊緊擠在一起。人接近羊的時候,羊群全都怯怯地轉(zhuǎn)過臉,快速躲避,所有的羊頭全想扎進土墻的角落,羊把屁股對著人。
有朋友帶我去看羊皮加工,敲鐵門敲了很久,高宅深院里跑出看門人,他身后是幾條竄起來咬的狗。廠主雖然和帶路的朋友認識,還是寸步不離,警惕地跟住我們。外表看這里只是一排普通的平房,靠著門的屋子堆放了一人高的羊皮,工人說有400多張,臟極了,屏住呼吸也擋不住強烈的腐臭味。最深處的一間房子中有幾個水泥池,很多羊皮浸泡在池子里,水池表面飄著一層白沫,因為添加了化學(xué)制劑。有一間房門上有牌子寫著“毒藥室”。少數(shù)處理好的羊皮已經(jīng)非常潔白平整,想不到它們曾經(jīng)那么惡臭骯臟,每張白羊皮被緊繃在一個木架上,這道工序是靠強力把羊皮拉平。我不明白加工羊皮為什么要戒備森嚴。朋友說,為了逃稅。這個廠主經(jīng)營羊皮加工多年,交羊皮的主動送上門,處理加工過后有專車來取,在不知情人看來,這里就是一間有院墻的普通民宅。
養(yǎng)羊帶來的另一項穩(wěn)定收入,就是刮羊絨。我去一戶農(nóng)家,這家的男人正在羊圈里刮羊絨,羊被拴住,羊頭和四肢分別用麻繩固定捆牢,它被按倒了,掙扎不得。男主人說,要先剃短了羊毛才方便刮絨。他嘴上說著,手一直沒停,用梳子似的工具緊貼著羊皮膚刮那層細絨毛。羊的腿在他膝蓋的頂壓下抽動,但是,羊沒有叫,它沉默。
我問,羊疼嗎?
開始男主人說,羊疼,后來他又說,羊不疼。不知道他為什么改口。
刮羊絨的時候,在羊圈另一側(cè),20多只羊避縮在一起,看著這個“現(xiàn)場直播”。
羊絨市價在鹽池最高的時候賣到過180塊一斤,那是前幾年。2005年只能賣到110塊。即使這樣,也是一筆相當(dāng)可觀的收入。一只羊只能出7兩左右羊絨。按鹽池縣志記載,2003年,全縣羊絨生產(chǎn)52.3噸,如果這個數(shù)字確切,整個鹽池在那一年里要養(yǎng)多少只羊?這么大數(shù)量的羊靠多少草料飼養(yǎng)?
我在鹽池宰殺場停留的時間很短,那里是正規(guī)屠宰,也有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聽說每年春節(jié)前都是人山人海。死掉的羊成排倒掛著,每只都在滴血,有人在水泥臺上快刀處理羊內(nèi)臟,地上有集中在一起的羊頭。帶我去宰殺場的人說,羊這生靈好,殺它,它不使勁叫,不像殺狗、殺雞、殺豬,嚎得不行,羊就等著你殺它呢。
我問,羊一點兒不出聲?他回答:也就是“媽媽”叫兩聲。
在鹽池不止一個人對我說:不用可憐羊,它就是人嘴里的一口菜呢。
鹽池農(nóng)民幾乎家家養(yǎng)羊,他們又愛惜羊又輕蔑羊,有人懷里抱著羊羔喂奶的時候,也有人正拉住一條倒掛著的羊腿往下扒羊皮。有人對我說,羊不可憐,因為它沒靈性。他家里養(yǎng)過一頭驢,又老又得了病,臨死前,這頭驢圍著村莊走了三圈,然后重重地撲倒在主人面前。羊就不行,殺它喂它,它都是一個樣呢,他說。
皮影與花兒
過去的鹽池鄉(xiāng)間,有榨油的作坊,有釀酒的作坊,有游走的畫匠,現(xiàn)在,想找一個合格的泥瓦匠都不容易了。
我拿出剛買的動物造型的鞋樣給當(dāng)?shù)貗D女看,幾個人圍過來,都說沒人再繡這樣子了,太麻煩呢。男人們脫下鞋,抽出鞋墊來給我看,個個都是自家女人繡的,都是些最簡單的樣式。他們奇怪我買那些圖樣作什么?我說,看著好看。
4月,有些鄉(xiāng)下人家防寒的棉門簾還沒取下來,簾子的花式都是彩色布塊拼出來的六瓣花朵圖案。我記得2002年在山西鄉(xiāng)村見過許多好看的門簾,有喜鵲有鳳凰,我以為鹽池的門簾全出自哪一家鄉(xiāng)村作坊。當(dāng)?shù)厝苏f,門簾都是自家女人們手工拼的。我問當(dāng)?shù)厝?,沒有下雨又不種田的漫長日子里,女人們都在做什么。回答是,有的打麻將,有的睡覺。她們在天黑以后經(jīng)常要偷偷出門放羊或者挖甘草,這是她們獨特的夜生活。
在少數(shù)農(nóng)民屋里,還會看到上輩人傳下來的描畫著民間故事或者花鳥魚蟲的老式箱柜,舊東西在鄉(xiāng)下沒人稀罕。新結(jié)婚的年輕人添置的立柜都是相近的款式,一律是復(fù)合板,鑲著一條穿衣鏡。
鹽池縣里唱牛皮影的民間藝人王老師已經(jīng)66歲了。他13歲學(xué)戲,年輕的時候,生丑凈旦各個角色他一個人全能唱,現(xiàn)在他們有一個松散的小演出團體,6個人,有時候7個人,年齡最大的70過了,最年輕的50過了。王老師老了,不能再唱旦角,所以找到一個女的唱旦角,也40多歲了。王老師給我們講他被陜西廟會請去唱戲的盛況:5塊錢的煙酒全敞開了,水果啊吃食啊啥都有呢,演一場就能拿300塊錢。他說有一次連唱了105天,沒唱一出重復(fù)的戲。
老藝人抱出個舊箱子,箱子里面是個舊布包裹,包裹里面是他老父親傳下來的皮影。文革時候,民間戲曲和皮影禁演了10年。1966年,紅衛(wèi)兵說皮影是四舊,燒皮影的火都架上了,老藝人實在舍不得,又不敢違抗,突然想到個借口,他對紅衛(wèi)兵頭目說:我這一大包皮影子十多斤沉呢,熬了皮子,能出7斤8斤的膠呢,熬了膠給木匠用。紅衛(wèi)兵頭目說:對著呢,不燒了,留著熬膠。于是,他的一箱皮影才保留下來。
老藝人不太情愿給我們展示他的皮影,從箱子里取幾件“影人”就停手了。問他有沒有動物?他說有呢,才去翻一條游龍。問他有沒有皇帝?他說有呢,才去翻穿袍子的皇帝。再問有沒有旦角?他又說有呢,半天翻出一個小姐。他說,光“影人”他就有180個,他也不知道這東西傳了多少年,他老父親當(dāng)年買的就是舊貨。
皮影藝人拿根鐵鉤子不斷鉤火爐,屋子里溫度很高,看來人老體弱很怕冷。我總覺得他在暗示:如果給他錢,他才會主動熱情地讓我們隨便看他的“影人”,給到百元以上,他才可能唱幾聲,但是,我感覺金錢交易是對這門古老技藝最大的不尊重。我始終不提錢,他也一直心不在焉。
談話中間,從偏房里走出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頭也不回出門去,是老藝人的兒子。問他的兒子會不會唱皮影,他馬上說:他不會呢,弄這個弄不來錢呢。
他說他要是死了,這東西就再也沒有用了,他想早點找個好買家。說到賣皮影,老藝人才有了點心情,他最熱衷的好像只是兩件事:等著死亡來臨,皮影賣個好價錢。
我覺得唱“花兒”不算技藝,“花兒”不過是西北農(nóng)民信口唱的小調(diào),但是,它被當(dāng)成個重要的技藝,由“花兒王”向我們介紹。
“西北花兒王”在他的辦公室里會見我們,他坐在大班臺后面,右手搭在右耳朵上給我們唱了幾種不同地域的花兒。他的“西北花兒王”稱號是1992年得到的,現(xiàn)在,跟他一樣的“花兒王”有6個。他說,老歌王一天不讓位,小歌王就別想上來。“花兒王”放了一段青?;▋簳厦癖娮园l(fā)對歌的錄音,然后,他說老百姓唱得都不夠水準。而我聽他唱的唯一好歌,就是他小時候跟母親學(xué)的小調(diào)。
“花兒王”講西北六省六月六青?;▋簳?,他強調(diào)那是少數(shù)民族的老習(xí)俗,花兒會上最重要的是借對歌的機會“借種”,不能生育的女人在這三天里享受充分的自由,希望得到懷孕的機會,所以他作為“花兒王”,在這三天里受到的愛慕和追逐是我們沒法想象的。說到這些,他臉上放出得意的紅光。最后,他選了一段磁帶放,說這種歌預(yù)示未來“花兒”的發(fā)展方向。大樂隊起,滑潤端正的民歌演唱,所有源自鄉(xiāng)間的成分都被過濾掉了。
“花兒王”的春風(fēng)得意很像一個生意上的志得功滿者。他的同事奉承他,成功著呢。他馬上說,成功是成功,就是沒啥錢兒。錢是個終極衡量標準。
鹽池能產(chǎn)質(zhì)量好的羊毛地毯,但是花色單調(diào),和新疆人、甘肅人織出來的地毯沒區(qū)別。鹽池地毯廠的前身是上世紀30年代陜甘寧邊區(qū)大生產(chǎn)運動時期興建的“元華工廠”。廠房昏暗得很,笨重的大機器們頂著天花板,各色毛線球懸在機器上,其實機器的準確功能是個支架,地毯是純手工的。幾個小姑娘頭頂上各自亮一盞小燈,光線照在地毯上,看不清她們的臉。當(dāng)時正是吃飯時間,多數(shù)機器空著,只剩她們幾個在加班,因為是計件算工錢的,加班沒有額外補貼。“臨行密密縫”講的是慈母,在昏暗里不停手的女孩子們悶頭密密織,每天十幾個小時。她們說,累,有點兒累眼呢。
古老的技藝快消失完了,鹽池人使用的每一件東西幾乎都來自鹽池以外的別的地方。村莊里也開了小賣部,也有可口可樂,有洗發(fā)露,而這些通通是外面來的,外來的都是昂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