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采訪調(diào)查的一百一十個家庭真實事例中選擇了有代表性的四十個家庭，每一個家庭都有著供兒女上大學(xué)的辛酸史。大學(xué)生這頂桂冠是父母的血和淚交織成的。從采訪到寫成這本書，我不知默默流過多少次淚，也不知道大聲痛哭過多少回，這本書是我用手中的筆蘸著淚水寫成的……

——摘自《沉重的母愛》

一個普通母親最后十天的日記

兒子快要參加高考了，而母親卻因患肝癌，生命垂危。在生命的最后十天里，母親口述他人記錄給兒子留下的日記，字字含血、行行含淚，傾注了一個普通農(nóng)民母親對兒子的愛和希望，感天、動地、泣鬼神。

王大龍是縣某機關(guān)的一名干部，知道我近來采訪農(nóng)民家庭供養(yǎng)孩子上大學(xué)的事例，找到我給我講述了他二姨家的故事，并拿來了二姨臨死前十天記的日記。

大龍說：“我二姨是去年死的，死時才四十歲。高中畢業(yè)后，二姨一直在農(nóng)村。她愛好文藝創(chuàng)作，寫過一些故事、詩歌。外爺沒男孩，給二姨招了個河南人做上門女婿?；楹蟮诙甓躺藗€男孩，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給孩子起名叫陽陽。河南人因和外爺處不到一塊，在陽陽兩歲時回河南去了，從此再沒見過人。不久，外婆患腦溢血死了。過了三四年，二姨又招了一個山東人上門。從此，外爺?shù)钠庠絹碓焦殴郑^吃飯就是在地里干活，七十多歲的人了，除了陽陽和誰都不說話，老拉著個臉。山東人會燒窯、做磚，在煤礦上挖過煤，開始和二姨的關(guān)系還挺好，可自從生了女兒丹丹后，就常常為你的孩子他的孩子吵嘴了。這山東人愛喝酒，經(jīng)常喝得大醉。人常說禍不單行，山東人又得了肺氣腫，干不成重活了，只能在家種地、放羊，做些輕活。

“二姨年輕時很漂亮，又有才華，但遇事總是不順，村里人和她的同學(xué)經(jīng)常惋惜地說二姨是紅顏薄命。在這種貧窮的日子和一件接著一件煩心事的致命打擊下，二姨患了肝癌。因沒錢醫(yī)治，很快惡化，生命垂危。

“二姨有個雷打不動的習(xí)慣，從上初中起，每天堅持寫日記，臨去世時還在堅持寫。我很愛二姨，也很尊敬二姨。她那孜孜不倦的求學(xué)精神一直激勵著我。她臨死前的十幾天，我一直在二姨身邊服侍她。最后十天的日記，實際上是二姨口述，我整理出來的。”

大龍不說話了，取下他的近視眼鏡擦淚。我趕忙打開日記看起來。

6月28日星期五晴

今天是農(nóng)歷五月初七，是陽陽十九歲的生日。記得那年陽陽落地時，恰逢早晨九點，太陽從窗外射進，照在陽陽身上。接生婆說，這是吉兆，后來我給孩子取名陽陽。從此，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陽陽身上。

去年的今天，我給陽陽煮了雞蛋，趕九點時送到學(xué)校，我親自給陽陽剝了雞蛋皮，看到陽陽吃雞蛋時的饞相，我樂了。真的，熱血充滿我的全身。陽陽是我生命接力賽的下一棒，他一定跑得比我好，比我快！今年陽陽的生日，我卻躺在床上，不能親自給陽陽送雞蛋，只好讓大龍去送。陽陽看到雞蛋不見我人，是否會有別的想法？陽陽，別為媽媽操心，媽媽很好，專心復(fù)習(xí)功課。

離高考還剩下九天了。

6月29日星期六中雨

大龍昨天送雞蛋回來說，陽陽問起了我的病，大龍說沒事，幾天就好了。其實我知道我的病不行了，盡管周圍的人都在哄我，包括我的親人和醫(yī)生。同學(xué)說，我紅顏薄命，有時我認(rèn)這個命，但看到陽陽就不認(rèn)命了。陽陽是我生命的延續(xù)，陽陽的前程充滿了陽光，陽陽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陽陽的發(fā)達就是我的發(fā)達。

今天的雨下得好，久旱不雨了，地里的莊稼和蘋果都等著雨。這老天爺下的不是雨，是給我的陽陽送來了學(xué)費，感謝老天爺?shù)亩髻n。

今天離高考只有八天了。

6月30日星期天小雨

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陽陽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我高興得流下淚。盡管我的肝部劇烈疼痛，但想到夢中之事，疼痛就緩和了不少，比吃止疼藥還靈。

陽陽從小愛語文，作文寫得好，媽媽也愛文學(xué)，但沒取得什么成績。陽陽立志要當(dāng)作家，當(dāng)作家到底有什么好處，我也說不清。陽陽要當(dāng)作家，我就支持。

今天是星期天，讓大龍給陽陽送去換洗衣服，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給陽陽送衣服了。今天下雨，丹丹沒有回家取饃，她爸給丹丹送饃去了。雖說丹丹今年才上初一，離考大學(xué)也只有五年了。

離緊張的高考只有七天了。

7月1日星期一晴

早晨疼得我昏迷過去，中午好些，強打精神坐起來寫日記。

村里的醫(yī)生給我開了處方，我問多少錢，他說十五元左右。醫(yī)生走后，我將處方撕碎，咽在肚里。幸好大龍沒在身邊，不然又要花十五元錢。這錢雖然是大龍出，但大龍工資也不高。我的病反正是治不好了，省點錢給陽陽上學(xué)用。我從內(nèi)心真的很感激大龍，我死后希望他也能照顧好陽陽。

離高考只剩六天了。

7月2日星期二晴

昨天晚上疼得我睡不著覺，雞叫時才迷迷糊糊睡著。一入睡就做夢，夢見陽陽的親爸爸和我吵架，說我沒有照顧好陽陽，我氣哭了。陽陽兩歲時你就扔下孩子走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還有臉來問我。我越哭越傷心，聲音越來越大。當(dāng)我醒來時，天已大亮，陽陽的繼父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也在哭。我看到這個山東漢子，被我拖累得現(xiàn)在這副凄慘模樣，我又掉淚了。真不容易，這兩個月來，他既下地，又做飯，盡管有時為陽陽和我鬧矛盾，這也怪我太護陽陽了，我真是感到對不起他。我無力的手，還是鼓了很大勁，把他的手握住說：“不要過于傷心，等丹丹上大學(xué)時，有陽陽管。陽陽愛吃韭菜攔粉條餡的包子，今天中午你蒸些，讓大龍給陽陽送去?！彼c了點頭，悄悄地走了出去。

離高考剩下五天了，陽陽，你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媽媽想你！

7月3日星期三陰

一夜折磨，疼得我爬不起來，前半天昏死過幾次。下午清醒過來，大家扶我坐下，大龍坐在我的身邊，拿著筆，聽我口述日記。今天我沒拒絕給我輸液體，我恐怕等不到高考那一天。大龍建議叫陽陽回來看一下，開始我同意了，但又怕陽陽見了我難受，高考分心，堅決不讓叫。

陽陽，不是媽媽狠心，不想見你，天下哪有快要死的母親不想見兒子一面的，我多么想聽你再叫一聲媽媽！

丹丹回來取饃，抱住我哭得不行。大家都說丹丹長得像我。我把丹丹摟住說，聽你爸爸的話，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心里想，丹丹千萬別像媽媽，紅顏薄命呀！

離高考還有四天了。

7月4日星期四小雨

看起來我的生命真的不多了。父親在我身邊坐了將近兩個小時。父親終生勞苦，受的打擊太多了，他自幼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又要喪女！父親本來話少，自我有病后，更沒話了。我看著父親蒼老消瘦的樣子，心里實在內(nèi)疚。

我一生給父親只帶來一次歡樂，就是生下陽陽。父親沒吃過一頓好飯，沒穿過一件好衣服，沒過過一天好日子?，F(xiàn)在，白發(fā)人要送黑發(fā)人，。我眼里涌出了熱淚，抓住父親的手說：“爸爸！我對不住你！”父親泣不成聲，摸著我的頭說不出話來，只說了一句：“都怪爸爸……”

我強忍住淚水，讓父親再靠近我些。我突然想到我五六歲時，父親常把我架在脖子上看戲的事，想著想著我笑了。父親以為我想陽陽，問我：“是不是想陽陽，不然把陽陽叫回來。”我搖了搖頭。

離陽陽參加高考只有三天了！

7月5日星期五晴

今天早晨身體感到輕松了，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大龍昨天晚上陪在我的身邊。今天早晨，他說回城向單位請個假，我叮嚀他給陽陽二十元錢，讓陽陽吃好，還讓大龍給陽陽拿幾個煮熟的雞蛋。

大龍剛走出門，我又把他叫回來說：“廚房瓦罐里有些紅棗，給陽陽也帶上。紅棗補身子，一定叫陽陽當(dāng)心身體。”又叮嚀訓(xùn)：“告訴陽陽，記住，答題不要慌，作文一定要審好題，別走了題。我最擔(dān)心陽陽的數(shù)學(xué)?！贝簖堊吆?，我突然想起死了十六年的母親，于是叫陽陽的繼父從箱子里取出一個花布袱子，從袱子里取出母親生前親手給陽陽縫的小紅布肚兜。我拿著布兜，看了好久，陽陽小時既淘氣又惹人疼的情景和母親慈祥的面容，一幕幕在我眼前交替相映。我把紅布兜貼在胸前，心里默默地祈禱：“媽媽，保佑你的陽陽吧！”

離高考只有兩天了！

7月6日星期五暴雨

今天身體又不行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丹丹中午冒雨回來，坐在我身邊，只是哭。我示意丹丹拿來陽陽畢業(yè)時照的照片，遞到我手上。有陽陽、丹丹在身邊，我一定能堅持幾天。停了一會兒，我睜開眼，給大龍說：“記住，讓你姨夫明天早晨做一碗喜餛飩，趕陽陽進考場前送去，圖個吉利。”我記得一個詩人寫的《考場外有感》其中有這樣兩句詩：“天下誰無憐兒意，盡把春意付兒程?！标栮枺瑡寢屩荒芩湍愕竭@兒了。假使媽媽來世變成一匹馬，一定會馱著你，伴你終生。天空一聲悶雷，雨下得更大了。

明天就要高考了。

7月7日星期日小雨

九點多，二姨慢慢睜開眼，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陽陽……進、時……考場了……”說完就閉了眼，再沒有睜開，懷里仍然緊緊抱著陽陽的畢業(yè)照。

我讀完日記，抬起頭，雙手撐著下巴，任眼淚往下淌。大龍說：“七月七日的日記是我補的，那句話是二姨生命到了最后時刻從嘴里迸出來的！”

大龍又對我說：“二姨咽氣時，陽陽正在考場上。三天高考沒讓陽陽知道母親去世的消息。天氣炎熱，我二姨的遺體，八日下午就得趕緊送墓地寄埋。九日下午，我在考場外等陽陽，陽陽下了考場見我催著他回家，知道媽的病情不好，一路心急火燎。進了村看到門前的喪棚，陽陽大聲哭著叫媽媽，直沖進家里。

“當(dāng)陽陽知道母親的遺體已送到墓地里，轉(zhuǎn)身往媽媽墓地跑去，我攔也沒攔住，忙拿著紙錢跟著陽陽跑到二姨的墓地。陽陽不由分說，跳進墓穴里，搖著母親的遺體，使勁敲著棺板，大聲叫著：媽媽，你的陽陽回來了，你怎么不等陽陽就走了！陽陽哭得死去活來，趕來的人，拉也拉不起他來。最后，幾個人把陽陽從墓穴里抬上來。我跪在地上代陽陽給二姨燒紙，突然陽陽發(fā)瘋似的跑回去，眨眼工夫又跑來，抱著他平時考試的卷子和高中課本，跪在媽媽墓前燒起來，邊燒邊哭，在場的人都哭了?！?/p>

大龍說到這兒，取出他二姨的遺書，遺書是復(fù)印的。他說：“二姨死后，箱子底下有個紅包，包著五千元錢和一封遺書?！贝簖埬钇疬z書：

各位父老和親朋們，我已知道我患了不治之癥。這五千元是我多年省吃儉用的積蓄，為了給陽陽上大學(xué)用。前多年開始存錢時，我想五千元足夠陽陽上大學(xué)用。誰知，這幾年學(xué)費在猛漲，五千元不夠半年的大學(xué)費用。陽陽是個好孩子，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希望親朋們能給陽陽些資助，我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們的大恩大德。陽陽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照顧好你爺爺、爸爸和妹妹丹丹，牢記鄉(xiāng)鄰之誼，月是故鄉(xiāng)明。

五月十日

大龍說：“陽陽現(xiàn)在北京一所大學(xué)上學(xué)。學(xué)費是靠親朋資助和借貸。”

只要有媽在，你們的學(xué)就得上

一個五十多歲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十多年來，供養(yǎng)了三個大學(xué)生。雖然，十一萬元的債務(wù)壓得她和老伴喘不過來氣，但她卻說：我有一雙手，我能干，能種烤煙，能種蘋果，能種玉米，能養(yǎng)豬，能養(yǎng)雞，能養(yǎng)羊，還能逮蝎子賣錢。女兒畢業(yè)后，反哺慈嚴(yán)，要給她錢時，她不但不要，反而說出了一段讓天地聽了也要落淚的話。

奔騰哆嗦的黃河沖出龍門，流過芝川，來到洽川時，就停歇下了自己匆忙的腳步，伸展開被黃土高原緊裹著的腰身，變得寬廣起來，東西寬距加上河心洲，已經(jīng)超過了四十里。

母親河在這里神情自若地緩緩流過。她不像壺口的黃河那樣，水自天而落，好似神來之筆；也不像龍門的黃河，夾狂風(fēng)裹黃沙，如黃龍翻騰而直沖三門；更不像風(fēng)陵渡的黃河，匯聚三河，浩浩湯湯，一路東去不復(fù)回。

洽川里的黃河，就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母親，哺育著兒女，同時，又經(jīng)歷了萬種磨難，身荷萬鈞，但她依然不屈不撓，日夜不息地行走著，走著，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

洽川，夏代被封為莘國?！白怨泡穱雒琅保瑐髡f中莘國的姑娘美麗而賢淑，這里出了大禹的母親、商湯的妃子、周文王的母親太妊，還有武王的母親太姒。這些來自莘國的母親們佐王治國，生龍養(yǎng)鳳，演繹著一個又一個賢妻良母的故事。洽川境內(nèi)有一個千年勝景——天柱山，天柱山山門口有副古人撰的對聯(lián)：“禹母送兒治黃水，太姒教子打江山”?？梢姡瑥墓胖两袢藗儗η⒋ǖ哪赣H們的崇敬、溢美和贊譽之情。

在一個炎熱的中午，我們來到了坐落在幾百米高的黃河岸邊的西申村。西申村是一個古老的村莊，她的古老已無從考究，這兒至今仍然保留著的原始部落文化“上鑼鼓”，早就譽滿全國。

我們走訪的這戶人家戶主叫雷天喜，女主人叫王秀娥。和許多莊稼人一樣，五十三歲的雷天喜，也是過早地被歲月磨礪盡了壯年應(yīng)有的活力和英氣，顯得很老相。而五十二歲的女主人，倒是身板結(jié)實，神情爽朗，說話大嗓門，連走起路也顯示出一種剛毅。

走過院子，寬大的院子里，五間快要倒塌的舊廈房顯現(xiàn)得出這戶人家生活上的捉襟見肘。與破敗的房屋相比，院子里卻熱鬧了許多，到處是覓食的羊、雞、豬等。我簡單說明來意后，沒等男主人開口，女主人就打開了話匣子：

“我能干，也能吃苦。我能養(yǎng)豬，能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雞。我能種蘋果，種烤煙，晚上還能逮蝎子……”說著她就領(lǐng)著我鉆過一個土窯洞過道到了后院。后院拴著兩頭牛，一頭臥著，一頭站著，全是膘肥體壯，滾瓜溜圓。到處堆放著青草，散發(fā)出濃濃的草香味。女主人望著牛，顯示出了一種自豪感。我和女主人回到前院那排廈房的一間屋子坐下來。屋子?xùn)|北角是一個土坑，土坑上凌亂地放著幾床被子。屋子沒有頂棚，黑舊的椽和檁，說明這房子幾十年也沒有翻修過。男主人蹲在地上抽著旱煙，一聲不吭。女主人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兒女的事：

“我們結(jié)婚三十多年了，共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娃，娃們個個都上了大學(xué)。兩個女兒畢業(yè)了，兒子正在西安上大學(xué)還得一年才畢業(yè)。大女兒在藍田工作，二女兒在漢中。大女兒是一九九一年考上大學(xué)的，那時學(xué)費低，農(nóng)業(yè)收入還可以，我們還不覺得太要緊。另處，我老兩口又能逮蝎子、挖藥材，勉強還能供得起孩子上大學(xué)?？傻搅斯├隙⒗先龝r就不行了。日子一下緊張得沒法說，有時家里連十元錢都拿不出來。老三那年上大學(xué)，實在沒有辦法就在農(nóng)村‘基金會’貸了八千元，每年光利息就是一千六百元。為了娃上學(xué)，咱豁出去了，利息再高也得貸。就這，到了第二年再去貸款時，人家還不給咱了，說是先還利息才能再貸款。為了還利息，我把家里的糧食賣完了，錢還是不夠。那是，為了錢的事，我老兩口夜夜吵架……”

說到這兒，女主人不由自主的抹起了眼淚。一直沒有吭聲的丈夫磕了磕煙袋也插了話：“有一夜吵得最兇，我心里煩悶，就出了門。在村巷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到最后也沒有個去處，最后跑到了東埝的玉米地。我看著長勢非常好的玉米，心情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三畝玉米的收不夠一個娃一年學(xué)費的六分之一。我和他媽都五十歲的人了，一輩子為娃娃，沒吃過一頓好飯，沒睡過一夜好覺，沒住過一天好房。尤其是這幾年娃娃上大學(xué)的費用，把脊梁骨都壓斷了。大學(xué)呀大學(xué)，咱農(nóng)民家的娃上起來咋就這么難呢？天下多少農(nóng)民家庭被大學(xué)的學(xué)費逼得不安寧，越想我越想不通，越想越難受?？呻y受歸難受，日子還得過，娃娃的學(xué)還得上?？烧l知道，回家后不見了娃他媽，我當(dāng)時心里急了，趕快就到村巷里找，跑了幾個來回沒找見。那天正好老三也在家，我和老三一起找，找遍了村里和地里，最后在東溝里找見了。他媽一個人在溝崖下躺著，滿臉是血，人事不省。原來他和我吵完架，也心里氣不過，就跑到溝里去逮蝎子，沒想到一腳踩空，跌到溝崖底下，蝎子沒逮著，反叫蝎子在她身上蜇了幾處。老三一見他媽這樣子，趴在他媽身上就哭。說：‘媽，我不上學(xué)了……’”

這時女主人哭出了聲，男人也在抹淚。忽然，女主人停止了哭泣，繼續(xù)用她那高嗓門說起來了：“還是上天有眼，沒要我的命，一只胳膊壞了，幸好是左胳膊，不礙大事，吃了點藥，三四個月就好利索了。當(dāng)時娃娃看著我那個樣子，圍在我身邊，忍著眼淚裝出笑臉說：‘媽，我們不上學(xué)了，好好伺侯你’我一聽這話就火了，我說，不上學(xué)干啥，一輩子跟我和你爸這樣過嗎？誰要再說不上學(xué)的話，我就不認(rèn)他（她）！你們不要怕，媽的骨頭硬著哩，只要有媽在，你們的學(xué)就得上，欠下的債媽不要你們還！”

男主人又插話了：“這老婆也真硬！治胳膊只花了五十元錢。這五十元錢還是借下的！”女主人接過話頭說：“老天總是愛窮人，他老人家知道我要管三個娃上學(xué)哩?！迸魅苏f著，看了老漢一眼，語調(diào)放低、放慢了，言語中含著一種老夫老妻的深情，說：“你們看，我老漢才五十多，頭發(fā)全白了，腰都彎了……唉！這都是累的！你想，白天做地里的活，晚上逮蝎子，家里的活晚上加班干，有時還要下黃河撈草賣錢。前年遇上發(fā)大水，險些丟了命。地里回來，飯沒熟，趕緊提著籠拿著钁到溝里挖藥材，挖一點是一點。唉！我畢竟是個女人家，重活還得靠人家干?！?/p>

“都是為了娃娃上學(xué)，再苦再累也值得！”男主人又插了一句。

女主人打斷話頭聲音高起來：“當(dāng)然值得！我的娃們都乖，我老三在西安上學(xué)，也爭氣著呢，每年都能獲得一千多元的獎學(xué)金。娃及時給我匯報，從不打埋伏。”

我問男主人：“你們?nèi)齻€娃上學(xué)，總共要花多少錢？”

男主人說了一句：“這個我沒底，他媽記的賬?！?/p>

我笑著又問女主人：“你還能記賬？”

“能記個啥呀，我小學(xué)只念到三年級，因家里沒勞力停了學(xué)，生產(chǎn)隊時記過工，娃花的錢記了個數(shù)。其實，我心里記得比賬還準(zhǔn)。”

“你的記性那么好！”

“一點不好，但我娃的事，記得比誰都清?！?/p>

“那你記賬是不是想讓娃以后還錢？”

“我才不要我娃還錢，娃上學(xué)花錢這是我們做父母的事，為什么要讓娃還。娃娃雖然掙了錢，娃娃有娃娃的事。我給你說，上初中高中不算，三個娃從一九九一年到現(xiàn)在，整整花了我十一萬元。這幾年，我和他爸拼死拼活給人還錢，還欠人家兩萬五千元錢哩。我娃還要說媳婦哩，還要買房子哩?！?/p>

說到媳婦和房子的事，我發(fā)現(xiàn)女主人特別興奮。男主人一直在抽煙，聽著老婆說的話，低著的頭也抬起來了。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談話中，幾次談到逮蝎子，我問女主人：“一晚上能逮多少蝎子？”

“不一定，碰你的運氣哩，一般情況每晚上逮的蝎子能賣四五元?！?/p>

說到這兒，女主人加重語氣說：“四五元也不少，收入四五元，給我娃能省四五元。”

這時，我只覺得一股熱淚涌到眼眶，但我還是忍著，盡量不讓淚流下來。過了許久，我問：“你女兒給你捎錢不？”

女主人不假思索地說：“捎過，但我不要?！?/p>

“為什么不要？”

“我這人就是這樣，愛出風(fēng)頭。我給孩子說，媽不要你的錢，捎的錢再多沒人知道。你給媽買些衣服和吃的東西，媽逢年過節(jié)把衣服穿上，把吃的東西擺在桌子上，能讓村里人看！我要讓村里人說我娃孝順。你不知道，我聽別人夸我娃，我一晚上都睡不著覺?！?/p>

女主人興奮得笑出聲來，男主人也跟著笑。女主人笑著笑著，笑出淚水。我望著女主人高興的樣子，問了一問：“兒子上了三年學(xué)，你到兒子那兒去過沒有？”

女主人回答這個問題時，似乎有些心思：“我沒去，將來娃工作分配了，我還是暫時不去?！闭f著，舉起她那寬敞的補著補丁的衣袖說：“你看我這樣子，到了那兒，怕別人說我窮，沒人給我娃做媳婦?！?/p>

聽了這話，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