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愉 原名黃文泉。四川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士和碩士。美國印第安那州立大學(xué)工商管理碩士。曾任四川大學(xué)《研究生通訊》雜志主編。主要作品有體育述評《NBA寫真集》、散文隨筆集《“天堂”里的塵世》、長篇小說《夜色襲來》、論著《華爾街二百年股市風(fēng)云錄》,譯作《人體的性缺陷》和人物傳記《近看金賽》。
猶太后生
在美國打乒乓球的好手差不多都是外國人,就說我所屬的這個大學(xué)俱樂部,一個人就代表一個國家,大家說著口語濃重的英語,除了打球,也交流著不同的文化,看著不同的人生面貌。俱樂部中當(dāng)然也有美國人,其中一個球技最高的,叫麥克,來自加州。他是美國人,但是是少數(shù)民族。他是猶太人。他自己也認為自己跟一般的美國人不一樣?!拔业呐笥阎袥]有美國人,我的朋友都是從外國來的?!彼@樣表白自己。
麥克在舊金山的乒乓球俱樂部正兒八經(jīng)練過乒乓球,所以一招一式也中規(guī)中矩。尤其擅長弧圈球。他是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主修大提琴。因為前輩留下不菲的遺產(chǎn),所以他不用打工,除了練琴,就是打乒乓球。有段時間來得疏,詫異他怎么就忙了。后來一問,才知道他有了一個女朋友,忙著約會呢。再后來,他又一次不拉地來打球了。一問,原來是跟女朋友吹了。他的女朋友來自土耳其。所以我就說,也許是宗教信仰不一樣的原因造成了他們的分手。猶太人跟穆斯林是天敵,天敵之間要聯(lián)姻,那就是天方夜譚了。他卻說,那倒不是。伊斯蘭教不恨猶太教的。我說不對吧,整個阿拉伯世界都對以色列恨之入骨呢。他解釋說,女朋友對他很刻薄,常常施用語言暴力。那才是分手的真實原因。但后來,這個土耳其姑娘又跟他言歸于好了。我也不好提語言暴力的事,只是笑著祝福他。
放寒假的時候,他幾乎都沒有回家,就呆在學(xué)校里。女朋友卻回到了土耳其。有一天問他,今天過得怎樣?他說走路到郵局,寄了一束玫瑰花到土耳其去。又笑著解釋道:“她喜歡這樣。”女朋友從土耳其返校,麥克要租車到機場去接她。我?guī)吡撕脦讉€租車行,都吃了閉門羹。原來那天是周日,商店下午就關(guān)門。
后來他當(dāng)然沒有去成機場,不過女朋友也沒有跟他鬧,只是以舟車勞頓為由,稱病撒嬌,每天晚上要他貼身伺候。過了幾個星期,麥克告訴我,他又跟女朋友鬧翻了。然后,過了一些日子,他說他跟她又和好了,不過這次和好后的關(guān)系有了質(zhì)變,彼此不束縛,給對方以空間。我為他給這種關(guān)系下了定義:一種異性間的朋友關(guān)系。他笑了。
說了半天,該說說他的球技了。麥克擅長拉弧圈球,能在中近臺起板,活動空間大,往往在反手位側(cè)身拉球之后,又可以大步跨到正手位右邊拉球?;∪η虻搅藢Ψ阶雷由?,不狠狠壓住,球就往往出了界?;∪η蛟谏鲜兰o中葉開始興起時,中國運動員吃盡了苦頭?,F(xiàn)在對付弧圈球當(dāng)然只是小菜一碟,我剛開始遇著他就像重復(fù)著當(dāng)初中國運動員的尷尬,顯得手足無措。后來知道往前推是錯誤的,應(yīng)該是擋,而且拍面的角度還得比一般的推擋略為下傾。自從把這點訣竅明了了,打他就容易多了。經(jīng)常是賽了兩場,贏了他,他還不服輸,說要報復(fù)回來。結(jié)果再打還是重復(fù)輸。還好,他輸了仍然笑嘻嘻的。送他回家的路上,他告訴我他有心理問題,我對他說:“不妨告訴我,讓我咨詢一下。”他就說:“我這人好像太散漫,在學(xué)業(yè)上和生活上都沒有上進心,比如寢室亂得一塌糊涂,打乒乓球敗了卻不掛在心上?!蔽覍λf:“那也許并不是毛病,太在乎得失,反而壓力太大。幸福是生活的第一要義,其他的成功不成功都不重要?!?/p>
一次,麥克要我去看他的表演。博物館有個展覽節(jié)目開幕,邀請各界人士來參與,同時也要穿插一些音樂節(jié)目。麥克于是跟另外四個朋友組成一只小樂隊去演奏拉丁音樂。音樂很歡快,我端著一小盤美食一邊吃,一邊欣賞。麥克的大提琴跟小提琴、手風(fēng)琴、電子琴和打擊樂器組成了歡快的和聲,不過他的大提琴顯得有幾分黯啞。我努力捕捉著他發(fā)出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也捕捉不到。那時,就突發(fā)奇想,要是有蝙蝠的特異功能就好了。麥克告訴過我,他以后將要繼續(xù)在大提琴演奏道路上走下去,爭取在樂團里找到一個位置。我知道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夢想,真希望他夢想成真。
高麗太極虎
在綠茵場上遇到韓國隊,中國人的恐韓癥一般都要發(fā)作。韓國人在運動場上憑借的其實并不是技術(shù),而是氣勢。如虹的氣勢摧枯拉朽,對手技術(shù)再高,心理上就不自覺地崩潰了。杰克是來自韓國,但打球卻溫文爾雅??梢娨粋€一般性的結(jié)論總是不免有例外的。要企圖概括一個種族的特性或者說民族性是靠不住的,甚至是危險的。
杰克矮小、微胖、臉扁平,屬于比較典型的韓國人。練基本功的時候,他很認真,正手攻球和反手推擋都中規(guī)中矩,如果僅僅停留在這個階段,那他是很讓人畏懼的對手。摸不清他的來路,也不知他的深淺。就好像在江湖中遇到了一個對手,他遠遠地比劃,并不跟你近身肉搏,這時候,你不能不提防再三。我第一次碰著他,就是這樣一種心理。練了好一會球,以為他是一代武林高手,比賽開始的時候,一發(fā)球,手都發(fā)了抖。頓腳,擊球,球擦網(wǎng)而過;再發(fā),球卻飛出了界外。我想我可能是中了恐韓癥的招了,再三再四暗示自己要挺住。再打下去,就漸入佳境,一路高歌。一局打罷,我就像當(dāng)初那條老虎遭遇那條驢子一樣,“斷其喉,盡其肉?!备咦鄤P歌了。
打完了球,都要聊聊閑話的。這樣就知道了杰克在讀博士,專業(yè)是信息管理。后來畢業(yè)了,計劃做海歸,有幾個大學(xué)對他感興趣,承擔(dān)差旅費讓他回去面試。說是進入了最后三名,卻還是最終名落孫山。再后來,他就繼續(xù)在印第安那大學(xué)做博士后。
比賽中的杰克并沒有什么氣勢,也不能很好地把基本功應(yīng)用在比賽中。他的實戰(zhàn)技巧跟他的基本功兩相比較,顯得他扎實的基本功成了花拳秀腿。在一流選手面前輸球,杰克從來心態(tài)平和,不急不躁。如果一個志在必得的球丟了,他會無比惋惜地喊一聲“啊”,不過僅此而已,他從來不會拿球拍泄憤,也不會出聲咒罵。
俱樂部里的學(xué)生身份的人一般都不會掏錢去買球,來了就指望有份工作的人提供。提供當(dāng)然也可以,但工作人士中也有精細的,會計較著那球的使用權(quán)和所有權(quán)。一個在另外一個城市做牙醫(yī)的,球打完了走人的時候,如果球在對方手里,他會微笑著客氣地要回來。杰克更絕,在他的球上都按下了自己的印章,即使他不要回,人家也知道那球該是屬于誰的,占為己有會不自在。
杰克不咄咄逼人,也不爭強好勝,與他打交道不用緊張。溫柔的高麗棒子,這正如講一個年輕的老人一樣像是一個悖論,但這卻是一個確鑿的事實。由此可見,企圖對一個種族作一個一般性的全稱判斷會是如何的捉襟見肘。
波斯武士
有一次,我跟麥克正打球,來了一個人在旁邊靜靜當(dāng)觀眾。等到我們打完了比賽,去喝水小憩的當(dāng)兒,他才走上來跟我們搭話。他問了俱樂部活動的時間,又問了都有些什么規(guī)矩,然后下一次練球的時候就看到了他。
他是伊朗人,名叫阿巴斯,剛從伊朗來。因為伊朗跟美國交惡,所以就對他如何踏入美國領(lǐng)土的過程來了興趣。我猜測在伊朗本土是無法直接獲得赴美簽證的,因為那里沒有美國大使館。難道他是持不同政見者,逃亡到的美國?問他。他說他是到第三國獲得的美國簽證。問他伊朗的猶太人日子好過嗎,他答還好。又補充道:“政府跟猶太人之間并沒有什么梁子,只是跟以色列政府不睦罷了。”兩千多年前,居魯士當(dāng)波斯王的時候,對猶太人的確禮遇有加,猶太人埃絲特甚至還成為了王后,所以今天的伊朗人很可能流著猶太人的血呢。這世界上的宿敵之間往前追溯,好像都可以尋找到共同的祖先。現(xiàn)在打起來,卻是六親不認的。
又問他的專業(yè),他答:“核物理?!蔽殷@訝了半天。自從9·11以后,美國對中東如此防范,怎么還讓伊朗學(xué)生來學(xué)核物理啊。難道就不怕……阿巴斯一邊一大板洶洶地把球扇過來,一邊笑道:“今天FBI來人找我談了一個小時?!蔽覇枺骸皼]有麻煩吧?”他答:“只是隨便問了一下?!币晾士偨y(tǒng)一直鼓搗要把以色列從地球上抹去,又不顧原子能委員會的三令五申,積極發(fā)展核能?,F(xiàn)在它的國民就在美國學(xué)習(xí)核能技術(shù),那的確是很敏感的啊。如果用“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的哲學(xué)來行事,那么美國是不該讓阿巴斯學(xué)習(xí)核能的。即使按照小布什總統(tǒng)的“先發(fā)制人”的原則,也該拒絕阿巴斯才是。
兩個學(xué)期過去了,阿巴斯卻依然安安心心地學(xué)他的核能,而且還有獎學(xué)金。一次練球,一個矮矮壯壯的女人來觀看,阿巴斯為我介紹,說她是他妻子,剛從伊朗來。我又詫異了一下,伊朗女人不是都包裹著黑黑的頭巾的嗎?那些篤信伊斯蘭教的女人即使到了異鄉(xiāng),也是依然如故把那黑色的頭巾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頭上的。怎么阿巴斯家的女人卻如此開放,讓一頭秀發(fā)裸露著?心里狐疑著,卻沒有張口問。怕那是一個敏感的問題。
阿巴斯橫握拍,可以拉弧圈球,卻并不穩(wěn)定。不愿消極被動,常常主動發(fā)起攻擊,但是靠攻擊得的分不如因為攻擊的失誤多。打得虎虎有生氣,卻又空有氣勢。打得很野,卻無章法。關(guān)鍵的時候,費盡心機去發(fā)一個似乎要對方吃苦頭的球,卻把球碰到了桌下去。長嘆一聲,壯懷激烈。一個好局又盡付東流。這讓我聯(lián)想到了三次中東戰(zhàn)爭,氣勢磅礴的阿拉伯人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盡失好局的。
阿富漢難民扎亞
跟扎亞認識是因為克麗的中介。有個周末去參加義務(wù)勞動,幫助窮人建房子??他愂墙M織者,她把我從工地送回我泊車的地方的途中,我跟她說我早退是因為要帶兒子去打乒乓球。她就說:“你知道扎亞嗎?他打乒乓球打得很好,還得過冠軍。工地旁邊另一處要開工的房子就是他的?!?我一聽來了興趣,在這個小城里找個高手打乒乓球不容易,就問她,如何跟他聯(lián)系上。她說,他妻子就在工地上,干脆折回去跟她講。因為時間緊,我就對她說,請她回去代為轉(zhuǎn)達。
等了一天,沒有動靜,我耐不住了,就寫了電子信件去問克麗,讓她把我的聯(lián)系方法告訴扎亞。不久扎亞來了信。約我下個星期一晚五點去他家打球。當(dāng)時想,印第安那大學(xué)有很好的球桌和球場,何不約他到那里去打,但轉(zhuǎn)念又一想,也許他家里的條件也不錯,所以才會這樣安排,于是給他回了信,答應(yīng)如約而去。不想星期一有事,于是就只好寄了一電子信件去改期。
再去是星期四晚上,到了那里,他正等在門口,他兒子正在沖洗小車。他把我往車庫里領(lǐng),乒乓球桌端放里面,除此而外,就是一些雜物四周放著。球桌很平常,網(wǎng)架也非常廉價,當(dāng)然地方也很狹窄。我站在門的一頭,開始跟他開打起來。一上來,他就每球必抽殺,有時打在右邊,有時打到左邊,有時觸網(wǎng),有時出界。好幾次,球出了界,又往門外飛去,我不得不跑了老遠去揀球。以前跟一個高手打球時,他曾經(jīng)感慨地說,他好幾次去跟球藝差一截的人打球,結(jié)果成了揀球人。我想起了他的話,不禁啞然失笑。扎亞有些過意不去,就跟我交換了位置,讓我到里端去,由他把門。我到了里端卻也不好受,正值夕陽西下,逆光打球,自然尷尬。于是對他說了。他馬上就把車門關(guān)了。這下好了,他恣意大力抽殺,可憐那球像被轟著驚飛的小鳥四處或碰壁或撞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什物。我不習(xí)慣毫無章法地把對方置于死地地攻殺,謹慎地推擋著來球。一邊這樣打著,一邊跟他聊起來。
“聽說你以前在阿富漢當(dāng)法官。”
“對?!?/p>
“據(jù)說塔利班上臺后,你就倒霉了,還坐了監(jiān)獄?!?/p>
“對,坐過兩年監(jiān)獄?!?/p>
“你信奉伊斯蘭教嗎?”
“信的。但是塔利班是非常保守的伊斯蘭教派。我們則很開放,喝啤酒,女人也不用戴面紗,跟男人一樣穿牛仔褲?!?/p>
黨外有黨,黨內(nèi)有派,教內(nèi)也有派,一旦有了派別,派別之間也是你死我活的。
他又告訴我他夫人跟孩子先他兩年來到美國,他則等到塔利班倒了臺后,才得以出獄,到美國來跟妻兒相聚。我問他,到美國來的阿富漢難民多嗎,他說有二十萬。僅僅布魯明頓這個小鎮(zhèn),就有六十家。這個數(shù)字把我唬了一跳。
那天晚上,沒有找到一個高水平的球友,卻生平遇到了第一個阿富漢難民,并從他那里知道了信奉伊斯蘭教的人里,也有男人瀟灑喝啤酒女人自在穿牛仔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