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女,1981年生,陜北志丹縣人。 目前就讀于西安美術學院。
竹馬子
耳邊仿佛有毛茸茸的童聲天籟般溶進清晨彌漫的淡霧中,在濕潤的黛色山谷中回響。又想到青石鋪就的石板路上一路啪嗒啪嗒走過去的木屐拖鞋?;蛘哌€有電視廣告中:“哎——芝麻糊哎——”那一聲叫賣所傳達出的一種黃舊味道。
不管是什么,總會在心中蕩起一陣明朗清新的植物芬芳,永遠很遠又很近地在心底最深處。和童年或童年的夢有關的一種揪扯。
我們兒時的馬是用秋日里砍了頭的向日葵桿充當?shù)?。秋雨中鋪開的暗黃色田野中,濕漉漉地站著一群群向日葵桿,桿頭早已沒有了盛載果實的圓盤的沉墜,但它們依舊垂著頸,像是在沉思或標榜著一種凄絕的骨氣。然后又總會是不出所料的艷陽高照。野草開始在田里恣意地瘋長,這是拔豬草的好時節(jié)。隨大人進到田里,仰著頭選好目標,從某棵向日葵桿的底部斜著劈踏過去,它在一只沾著濕土的小腳下掙扎了幾下,然后匍匐倒地,卻還因著前幾日的雨水堅韌地與根部相連,扶起,再壓倒,抓牢它倔強的身體左右擰幾下,它終于在弄痛了我的手時,徹底將成為我的“馬兒”。那彎著的頸剛好與地面形成一個我所期盼的適合弧度,我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用手推著它,享受著它在地面上干燥而粗糙的輕輕彈跳,口中叫著馬兒馬兒快快跑。身后小路上經(jīng)過的我們留下兩道粗細不同或輕或重的蛇形印記。許多玩伴總會一起叫著,比賽著,有的折斷了向日葵桿,沮喪地重新去田中伯樂相馬。
永遠會是走著走著,他們就飛快地跑進那青黛色山谷中彌漫的霧氣中去了,只剩我不知為什么怔怔地站在田野邊,耳邊依稀傳來的是幾聲清脆的笑與漸行漸遠的歌謠。
而我相信從宋代至我孩童時不同環(huán)境中的小孩子們,必定都唱過類似的歌謠,它沉淀隱藏在一片空靈的青翠里。
綠頭鴨
這個叫法令我覺得鴨子一樣可以有欣賞國畫時所能獲得的一種美感?;驊撜降毓谝曾喿印敖獯赫摺狈Q號。它們合乎規(guī)律地知曉何時水暖,已適合它們舒展了等待已久的雙蹼,感受水的浮力所帶來的一種愜意與羽毛和水面相撞所產(chǎn)生的那種溫柔的愉悅。
陜北向來缺水,池塘尚屬少見,因此,這些水禽在陜北就像在城市的馬路中心突然走過一頭老黃牛般令人覺得驚奇稀罕。當然,在一些山明水豐的幽深小村落里,應該會有幾只鴨子在小溪邊搖擺吧。我在小時候,曾暈了好長的車隨奶奶到過一個村名中帶“泉”的地方,后來奶奶在我長大后的一次閑聊中告訴我那次去的是一個姨奶奶家,她還煮了自家鴨子下的鴨蛋給我吃。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倒是疑心那次回返中繼續(xù)的暈車是拜那個或那幾個鴨蛋所賜,因為從那時起直至如今,我坐車時都不敢像其他人那樣買煮雞蛋充饑,看一眼或聞一下味道都覺得車忽忽悠悠的已經(jīng)啟動了。
倒是大白鵝在陜北不算稀奇,常可見到兩三相跟,昂首闊步地在田邊地頭疾呼著。因了長相與體態(tài)的優(yōu)勢,它們與鴨子同時出現(xiàn)在一片水面上時,總會不自覺地散發(fā)出一種有別于鴨氣的略略的高貴來。也許鴨子給人的直覺就應該是鬧哄哄成群狀的,像去村頭小河里洗衣的村婦們。而成群的鵝顯然要有寬深的水域來養(yǎng),在陜北,山多,羊群多。
所以對于鴨子我?guī)捉吧?,若真有綠頭鴨——我眼前基本能浮現(xiàn)出它們的形態(tài)來,因了“綠頭”二字,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猶如觀看孔雀尾羽上那種圓圈狀的閃著熒光的顏色般的眩暈,但又感到一種知性的溫情,猶如那些歷經(jīng)變故失意才終于醒悟,繼而歸于田園的古代文人所傳達出的一種滄桑洗練就的寧靜與與生俱來的溫文爾雅。
我這樣一想,倒是真正的美化了鴨類。
綠頭鴨。一個偏灰色調(diào)的田園夢。
淡黃柳
中國畫顏料中有一種顏色叫藤黃,水粉水彩中有一種顏色叫淡黃。單從字面理解,藤黃似乎應該是秋日里碩大一顆南瓜的蔓在秋陽里散發(fā)的迷人深邃而又暖洋洋的那種顏色,淡黃卻令人沒有這么多遐想的空間,只一種干干凈凈的清明色調(diào)而已。事實上藤黃淡黃極為接近相似,把藤黃想做類似土黃或橘黃之類的色調(diào),完全是字面上的誤導。中國的一些詞句往往如此,空間松弛。
也有用“鵝黃”來形容柳樹的。淡黃柳相比之下,似乎又是一種別樣的風情。鵝黃是剛剛學著打扮的小姑娘,淡黃卻已是一種寧寧靜靜的等待了。想象一棵枝條柔軟的柳樹,籠了一身淡黃色的輕紗,遠遠看去,像一個清亮而又恍惚的夢境佇立在堤岸邊(第一印象,這樣的柳樹絕對是應生于水邊的)。
而這樣的佇立必定也會是在南方。陜北渾圓高巍的山峁間絕對沒有這樣的場地與氛圍。
陜北的柳樹大多呈蘑菇狀,圓而低矮。當山上尚有存雪時,便見它們枝頭蘊藏了遠觀才有的一種暗紅色,蓄勢待發(fā)的感覺。這讓我在寒冷中想到受了風寒的美人鼻尖上透著的那抹紅色。一旦春意滾滾時,也必定又是它們最早顯現(xiàn)著蓬勃,青綠了根根向上的枝條,抽吐了新芽,剪裁出狹長優(yōu)美的葉片。要說陜北也有淡黃柳,那只能是它們那個剛抽芽時很短時期的狀態(tài),且還是籠得圓圓的一團,像東山魁夷筆下的樹的意境,也絕沒有南方的淡黃柳所能透得出的濕潤鮮亮的水感,只是渾渾沌沌,作了黃土高原深沉厚重中最柔軟而嬌嫩的那一部分。
能高高拔地而起而又枝條低垂的柳樹,我似乎只在延安的延水河畔見過,記不清是幾棵還是一排,只記得風一吹過來便沙沙沙沙,如美人長發(fā)一波一波地飄灑,溫柔中有一股颯爽之氣,像陜北女子。
淡黃柳,這或許是宋人某場少年情事中產(chǎn)生的一種具像的情愫,有著如同淡黃一樣淡的輕愁與感觸。
抑或是馬蹄聲中的趕考少年對未來的迷惘與憧憬。
抑或是一頭懶懶的驢子背上馱著的漢子醉眼中的往事。
留春令
一個充滿孩子氣的詞語。
想起兒時好容易得到的一塊糖,躊躇著剝了糖紙含在嘴巴里,明知它遲早會消失殆盡,卻仍想著舌尖上還有一小塊呢,還有一點呢??伤o接著就沒了??湛盏目谇焕镞€留有一陣陣香甜,卻又從未感覺那樣空過,充滿了失落與枉然感。
城里的春最是來的難以察覺走的也難以覺察。還沒等專門找個日子感受一下陽光的酥照與和風撲面的愜意呢,一絲絲燥熱已開始從地底鉆上來了,甚至在早晨時便聽到一陣脆嫩的蟬鳴。正在花期的桐花一朵朵有風沒風的都直往下墜,院外防水遮陽的棚子慵懶地順著樓梯的斜度蓬著,上面躺灑著干枯或尚且新鮮的落花,天藍色的棚子與褐色白色花朵相間,倒像是故意設置的一組水彩風景,只管散發(fā)著一種清晰的悵惘。
我想到陜北的春天。明明該是山桃花杏花爛漫的時節(jié)了,卻總不見黃灰色的遠山上亮起一絲花影。天氣依舊冷峭,清晨出門時依舊呵氣成云。心中便懨懨的灰了起來。真到了一山白色粉色如云如霞地難管難收時,早已失卻了那份該有的喜悅與激動。像一個久已不見的人,明明叫你等著,卻總不見來,剛開始時難免還會心神激蕩,但愈等愈不到,最終見面時多少已覺一種平靜而致的麻木了。
但陜北的春天畢竟還是年年如約而至,她一樣扎根在這片固然干旱的土地里,即使少有雨水澆灌,她也一樣會沖破去年的凍土生長出來,燦爛招搖開來。最終會使你怨她罵她后又心滿意足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消融在她懷里。但她卻又不動聲色、不露痕跡地悄悄離開著。猶如在灑滿花瓣的熱水里泡澡,舒適恍惚地快要入夢時,發(fā)覺自己的身體有陣陣涼意襲來,睜眼一瞧,卻是熱水不知何時早已流盡,只留得一身花瓣沾附在身體上。
猶記得在陜北的一個四五月里,我曾與朋友結伴踏著暖烘烘的陽光一同出游,歸來時衣襟尚留有青草與花朵的清香。只像波光般輕輕一漾,那些時光已隨那個春日遠離了,只在我翻開宋詞時,于這個曲牌名中再次閃現(xiàn)。
夏日總是馬上就到。
又會有些不甘,有些措手不及。
風入松
隱隱的危機感。像看武松過景陽岡時醉臥在大青石上的心理。又像武俠小說中的少年挾裹了好大的力氣撲向襲擊的目標,那目標必定是個深沉的中年男子或白髯的老者,可少年的力道卻在碰到對方的身體時如泥牛入海(一般的武俠小說中都用這個詞)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三個字不知為什么讓我覺得不會有絲毫聲音,只有把水慢慢注入裝滿沙子的容器里時的一種膨脹卻又空曠的空間盛容感。相比之下,倒是風入夏日楊樹時的嘩啦啦或沙沙聲顯得喧囂而震耳了,我曾很喜歡在困頓的夏日中午聽這樣的聲響,讓人覺得日子漫長而散淡。
陜北多松的地方必定是陵園或有寺廟的地方。
劉志丹將軍的陵園在它地處的志丹縣城里應該算得上是最郁郁蔥蔥的地方,陵中的松柏多為人工栽植,黃昏時站在高處看過去,只見緊偎著山腳臥著一大片墨綠色,將軍在院中的白色大理石雕像便在映襯中愈發(fā)顯眼。如果遇到漫天沙塵的天氣,陵園還是會遠遠地如霧氣遮不住的青山般安詳。
除此之外,離志丹縣城二十幾公里外的三臺山上也有松樹。說不清樹齡,只是虬盤在石山上,樹下有體碩矯健的黑蟻。山頂有幾株劃破藍天傲然而立,樹下有廟,香火不絕。我曾在廟旁的這幾株松下坐了很久,也有風四下流走,卻稱不上能“入松”,松樹太少,只能經(jīng)過而已。
后來路過黃陵縣城時,第一次看到有松柏林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山,逶迤不絕,路旁有工人在栽植小的松柏苗。這樣的景象與一路上的滿目荒夷形成明顯的對比,讓人覺得這里的樹的確是受了皇家之氣的佑潤故而會如此蒼郁林立。這樣大面積的松柏林,在陜北絕無僅有。
不知千百年來有多少風沉潛入了這片林海?
但宋人的婉約令人不忍過多地討論我所見過的這些略顯肅穆凝重的景色,要做的更多的是在一種寬博安靜的氛圍內(nèi)冥想或干脆踏實地睡去。
解語花
神話中的名詞。但又很明顯說的是女人。那種表情安然而略略瘦弱的女人。在宋詞里應該是穿著淡青或淡綠的衣,在小園中撫著古琴,琴聲就要隨旁邊小薰爐裊裊的淡香隱約游到墻外去了?;蛴新浠ㄝp輕打著旋兒落在她慵懶的發(fā)髻上。
這樣一想,幾乎又在導演重復著一個關乎愛情的故事了。或者還要有苦悶的士大夫或氣吞山河的英雄來映襯一番。
不管有哪個女人會被稱作“解語花”,這都是一種遠高于稱贊其美麗或才氣的殊榮。
我曾在剛參加工作時栽過一盆花,簇擁著的小葉片在陽光里會有種剔透的綠色,不出一個月它就把枝蔓探出盆沿外去了,還在每個蔓稍綻吐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紫色小花來,花瓣密密疊疊,花心有一小圈兒嫩黃暈染開來。栽下這盆花時,我曾有一個小而幼稚的秘密——或者是尚未成熟的一種表現(xiàn)吧,我把它暫時當作我的朋友們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顯兆,看著它生機勃勃的樣子,便會由衷地喜悅,心里想著許多朋友肯定會如我所愿過得如這花般美好燦爛。
但總有朋友打電話過來說著自己的貧困或許多的痛苦。我開始嘲笑自己栽花時那份幼稚與故作。許多天后,花根部的許多葉子干枯起來,澆了很多水后依然不起作用。后來枯葉越來越多,整盆花只散發(fā)著青黃之氣,朋友們的電話也越來越少,她們都像我一樣明顯的忙碌起來。再后來,我把花送給了單位的同事。一次,同事說起它還活著呢而且又抽出許多新的枝條來,許多愛養(yǎng)花的同事都栽植了它。我心中一時也不知是何滋味。其實我早在栽它時就知道它是那種耐活好養(yǎng)的花,卻沒想到它那暫時的枯萎原來是為了孕發(fā)更旺盛的生命。
解語花,應該用充滿愛惜的口吻呼喚它,然后想象一次靜謐安詳?shù)臍w依。
霜天曉角
玉色的淡月仍粘在天的一邊。陽光已從山的邊緣攀上來,灑在青灰色的瓦上,瓦上有淡銀色的光一閃一閃的扎入眼中。菜地里干枯的植物葉片上,也有這樣細微的光華。
記得小時侯有一次夜半時不知為何隨了大人去村里的另一個地方。大人拿著兩把手電,那兩束黃黃的顆粒狀的光柱掃過旁邊暗黑色的景物,能照到前方很遠的地方去。我們從熟悉的路上踏過,又拐進那個幽深的山的彎路里,我知道這個彎路的旁邊是同村人的一個墳園,墳園邊有棵高大的杜梨樹,它此時正張開在我們頭頂?shù)囊箍罩小4笕藗兌己芷届o,一邊走一邊不知說著什么。我緊隨在他們身后,眼睛不由得看向左邊的那片墳園,我只看到黑暗籠在我們周圍,并沒有看到我料想中的一個個黑色的土堆,也并沒有預想的如同白天路過它時的慌張與后怕,反倒是心中夾雜著一種淡淡的安詳與踏實。這種踏實不是來自于我身邊高大的大人們,而是來源于旁邊那片同樣與我們路過的所有景物一樣沉睡著的墳園,除此之外,還來自于在腳步中濺起的黃土的涼意。
后來我們在天明時返回家中去,遠處的山頭躺在一片淡金色的柔和微涼的光里,又經(jīng)過墳園時,那棵杜梨樹的頂梢也沾染了淡金的陽光。
一直記得這個夜晚與早晨,如同總忘不掉立于晨寒中所見到的那些青瓦上的閃閃霜粒。我在那樣的點點的閃光里,仿佛知道了很多,卻又總感到一種更加迷惘的痛苦與清醒。
醉垂鞭
腳下沒有月光。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踏著白日里早已走熟的小路趕向劉家大院。那是全村最為寬廣平整的地方。今夜的劉家大院中心火焰沸騰,粗壯的木材在火中噼啪作響。小村以往每晚家家戶戶都點著的一團團黃暈的燈火今夜似乎都隨各自的主人們匯聚到劉家大院去了,村子全部熄滅在了黑暗中。
劉家人已在前幾天就開始一遍遍地清掃院落,他們的大掃帚和著遠遠的隱約的鑼鼓聲輕飄飄地飛揚著。
這是我小時候在老家正月遇到的一次鄉(xiāng)村盛會,這樣的盛會在以前是年年都有的,但我的記憶中不知為何卻只有這么一次。一幫花花綠綠的大姑娘和扎著白頭巾裹著羊皮襖子的小伙子們不知從什么地方出發(fā),在一路上經(jīng)過的所有村子里賣力地演出一晚,第二天又敲著大紅的鑼鼓漸漸遠去。村里的人們總是習慣性地在尚聽不到他們遠遠的鑼鼓聲時就議論著,有意無意地關注著遠方的響動。當村頭終于有鞭炮聲炸響時,那噼噼啪啪的聲音熱鬧地在小小的村落里回響,全村的孩子都一窩蜂似的出了家門,飛向村口的那條大路去迎接秧歌隊的到來。
聽大人們說,這些秧歌隊每次來時,進了村總要先去同村的大爺那里去拜年。大爺是村里的特殊人,他在大年夜里常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去村里的一座山上去,回來后會給村里人說新年里的莊稼果實收成,還附加他去山上時一些神秘的見聞。這對我們那個小村里的人有很大的吸引力。除此之外,他似乎還有許多特異的能力與故事,但這些都不是我們小孩子所關心的,我只在意那一大群小伙姑娘們進村后是先會去他家那并不寬敞的院子里扭舞一番的。
但真正精彩的節(jié)目大家都知道會留在當晚的劉家大院里演給全村人看。
火光像一壇濃而甘醇的酒,漸漸讓圍在周遭的人們都醺醺然起來,中間空出的一大片地上,一個接一個的節(jié)目輪番上演,姑娘們水綠的衣衫隨著她們扭動的腰肢波光滑動,小伙子們腳下踢踏起四濺的黃塵,腰鼓棒上的紅綢宛如直接從院中那堆火中扯來縷縷紅色的火苗在舞動著。還有趕著小黑毛驢的漢子要送他的媳婦騎著那小黑驢回娘家去,路途遙遠,小毛驢要馱著那頭上插著花枝的媳婦上山過河,毛驢腹下垂了一塊綠綢布,隨著小媳婦的身子一晃一晃地抖動著。我終于在那綠綢飄起來時,看到了那綠綢遮著的小媳婦快速移動著的穿著黑鞋子的兩只腳。
夜很長,我擠在人群中漸漸困倦了,靠在母親的身上就快朦朧地睡過去,卻還聽到趕驢漢子在一聲聲唱著什么,毛驢腹下那塊綠綢依然在飄啊飄,它后來又圍著那堆火旋轉起來了,飄啊飄,呼呼生風。
當我猛地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高一腳低一腳的被大人拉著手走在回家的漆黑的小路上了,我在母親做的薄底棉布鞋里的腳被凍得堅硬的路面烙得發(fā)疼發(fā)麻?;剡^頭去,劉家大院里仍有火光,他家的院落很明亮,像我曾在夜里遠遠看見過的熱鬧繁華的戲臺,院子上空似乎隱隱有幾粒暗沉的星。
而劉大爺在剛剛過去的去年里得了肺氣腫沒錢治,只拖了一段時間就去世了。留在我記憶中的是秧歌隊在他家院子里歡騰時,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