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什科夫中學,我們的小禮拜堂就設在健身房。平時學生們在健身房進行體育鍛煉,到了星期日,兩張教室長凳便推到了裁判員的小梯子面前,壁龕的白鐵皮百葉窗拉開,壁龕里放著個樸素的小祭壇。每時期日我們必須到這里來做禮拜。長凳上坐著值班老師。在一些重要的日子,例如學年開始——Veni sancte Spiritus①或者學年結束——Te Deum②——或者皇帝的誕辰,全體教師便一律出席,而且還穿上官方規(guī)定的制服:頭戴綴有鴕鳥羽毛和金飾的制帽,腰里挎著一把金柄軍刀。有時他們這身披掛看著頗為滑稽,尤其當一位教師身體太瘦或者太胖的時候。
不過,我想說的不是制服。
當小鐘敲響彌撒將要開始時,全體學生必須跪下??墒侵挥形彝皇枪蚨嵌字?,雖然這樣做是禁止的,而且腿也更疼,起立很困難。原因是我的鞋底經常有個洞,我感到羞恥。簡直愚蠢可笑。然而跪在我身后的那一位也并不比我聰明多少。若是他發(fā)現(xiàn)我窮到這個地步,他不僅會把鼻子翹得老高,而且還會當作笑柄向全班同學散布。而他是個無憂無慮的幸運兒!
我這特有的愚蠢在別的時候也以別的形式充分表現(xiàn)。
每當下大雪,我們日什科夫郊區(qū)便會一改敝舊面貌,變成上下五層的潔白仙境。我沒有數(shù)錯吧?是否還要多幾層?五條橫街轉眼間白茫茫一片,美不勝收。是的,是五條,如果不把山腳下橫臥在山谷里的那條也計算在內的話。當時我們家就住在那條街上。
惟有那邊下面,在卡爾林的頭道街同胡斯大街銜接的地方、拐角處的赫拉博夫卡才是黑色的。直到今天人們仍管它叫黑赫拉博夫卡。那是火車站的一個堆棧,不斷有人來這兒卸煤和裝煤。在這又黑又丑、白雪永遠無法填沒的洞穴,有時也出售煤塊。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城市里的日子很不好過,供應緊張。買面包、面粉以及所有食品都要排隊。白天黑夜都排隊。這種痛苦的等待我們一家人輪換著去。晚上和夜里歸媽媽和爸爸,我和妹妹輪白班,當然是在我們不上課的時候。
赫拉博夫卡賣煤的時候,去排隊買煤的照例是媽媽,寒冬酷暑都是她。當然特別是在寒冬,雪里雨里要站幾個小時。爸爸上班去了,妹妹還幼小。媽媽常央求我?guī)退颇禽v沉重、粗笨的小車。那是用搖籃改裝的,后來散了架。我總有許多托詞,要做作業(yè)呀,要去練唱或體育鍛煉呀,總之竭力逃避同媽媽一起去推那難看的小車。我已是中學生了,脖子上系了蝴蝶結或者領帶,我覺得羞恥。
不妨問問那些十四五歲的蠢小子,真正應該感到羞恥的是什么。我那時害怕人家瞧見了笑話我。
這些愚蠢的、冷酷無情的托詞還不是惟一使我至今感到內疚和臉上發(fā)燒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正急急忙忙朝布拉格的什么地方走去,不料卻遠遠地一眼瞧見了媽媽,她傴僂著身子,背了一口袋沉重的煤塊從赫拉博夫卡走過來。有片刻工夫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但隨后便一扭身閃進了離我最近的一棟房子,躲在甬道里直到媽媽走了過去。這是懦夫行徑,而且很殘忍??墒巧倌耆送褪沁@樣。
有時我又到了這些地方。赫拉博夫卡依舊還在。它的對面,那座我常去用目光向溫柔的漢娜#8226;波爾黛諾娃傾訴愛慕之情的電影院,如今則已是一個車間。當我望一眼赫拉博夫卡時,它朝我吐出了烏黑的舌頭。
楊樂云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