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晚我老婆打麻將睡得晚起得遲,但是今天我剛起床,我老婆也跟著起了床。
“三貨,”我老婆一邊穿衣一邊說,“你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p>
“住嘴!”我一揮手打斷了她的牢騷話。
好幾天了,我老婆還在埋怨我沒有從扶貧工作組那兒搞到好處,她把我當成了蠢貨。牛有時候并不喜歡吃嫩草,馬也并不常常喜歡吃黃豆。我老婆她當然只看到表面,根本不清楚這里面的因果關系。但一個男人怎么會跟老婆講這些呢?我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后面兩句詩其實很簡單,但可能是情緒問題,我給卡住了,沒辦法說出來。也可能是忘了,因為情緒不好的時候,人的記性低于正常水平,正常情況下是不會發(fā)生這種事的。我張著嘴卡了好一會兒,感覺到這兩句詩就呆在嘴巴里面,但就是說不出它們。我老婆呢,坐在床上搖著腿,仔細觀察著我,好像在對我說,別急,慢慢想想;又好像在說,快點想啊。但是快慢都沒有用,我還是說不出來。這可能是情緒問題,我只想了一會兒就決定不再想它了。我得去地里摘點早飯菜回來,我走到門口取菜籃,但是菜籃不在那里,而平時它就掛在門板上面的一顆釘子上,早上開門的同時可以順手把它取下來。我左看右看,在火坑邊一大堆南瓜藤上面找到了它,更讓人情緒不好的是,旁邊飯桌上的碗筷都沒有洗,一只老鼠從上面“咚”地跳在地板上,不快不慢地溜走了。太不像話了,我提著菜籃氣沖沖地回頭對我老婆說,“趙海蓉,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啊?!蔽依掀艣]有接茬,她說:
“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說完,她把我開頭的兩句加在一起念了一遍,“就是這樣的啊,”說完她非常得意,“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蔽彝说乃€記得,她很少這樣得意,盯著我手中的菜籃子又認認真真念了一遍,加起來一共念了三遍,然后沖我哈哈大笑起來。我老婆笑的樣子不好看,眉頭眼角全是皺紋,如果不捂住嘴巴,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露出鮮紅的牙肉更加難看。但這時候她笑得有理由,我也就沒有計較這點。我看著她笑,讓她笑了好一陣,直到她笑得渾身發(fā)抖滾倒在床上,我才提著菜籃出了門。
沙島彎是一個山多地少的小山村,因地制宜才會卓有成效,扶貧工作組的王隊長就是這么說。確實是這么一回事,去我家的菜地就比較麻煩,要走三四碗飯的功夫,在河彎那邊的坡腳下。
昨晚下了一場雨,今天卻是個大晴天。走在去菜地的路上,路很軟,我想起裴多飛,就是寫那首詩的外國人,這么多年了,想起他,卻只記得另一個國字臉的裴多飛,他比我高,那天他站在教室外面等我們把歌唱完,歌聲落下的時候,他已經踩滅了煙蒂,穿著好衣好褲走進了教室,“同學們,詩歌是人類重要的精神糧食,你們聽說過裴多飛嗎?”然后我們就知道了裴多飛。結合到詩,我覺得裴多飛這種人不簡單,思考的問題比一般人要多。而我,就是那時候才開始學習思考問題的。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最近思考的問題跟從前比起來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想起裴多飛,另一個娃娃臉的女裴多飛我也有印象,那時候我十六歲,有一天,說是很多干部要來我們學校玩,女裴多飛教我們跳擺手舞,跳好了好給干部看。那一天,三十個人手牽手,我牽的是趙海蓉,趙海蓉也是十六歲,那時她臉上看不出什么毛病,我們跳啊跳,“點咚,板咚,點咚一咚板咚,”女裴多飛一邊示范一邊喊著節(jié)奏,趙海蓉的手那么細,那么軟,跳到干部們鼓掌的時候,臺下的女裴多飛激動得流出了喜悅的淚水,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在來不及思考的情況下,我把自己也當成了裴多飛,我把趙海蓉也當成了裴多飛。兩個手拉手的裴多飛站在一起向干部們點頭致敬,這種事情讓人難以忘掉,回想起來,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我家的菜地就在對面的坡腳,踩水過河,我在岸邊的一棵雞公樹下停了下來。雞公樹已經很老了,身上長滿了蟲洞,小時候我們下河澡時,它不是這個樣子,但那時它具體是什么個樣子,小時候有許多事我都記得不是很詳細。現(xiàn)在,我靠著它,看著一大群牛沿著機耕道慢慢走向坡腳。
那個背著草帽、拿著一根樹枝的人就是它們的主人二華。二華一會兒出現(xiàn)在牛的后面,一會兒出現(xiàn)在牛的中間,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牛的前面,他跑前跑后地數(shù)著牛,風吹著他后背的草帽上上下下忽左忽右,他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牛。牛就是湘西菜牛,從它們走路和吃草的樣子看,的確是從茶洞那邊運來的。茶洞人好牛也好,這證明扶貧工作組有好人在里面當權。二華這下搞好了。明晃晃的太陽照著二華和他的牛,牛一共二十五頭,我早就數(shù)好了,可是過了好一陣,二華還在數(shù),牛這種東西怎么可能數(shù)錯呢?可見他還是老樣子。我走過去說:
“二華,你現(xiàn)在搞好了啊?!?/p>
二華看了我一眼,但是沒有說話。
我見他沒有說話,就走近了問他要根煙抽。
二華的鼻子哼了哼,但是沒有出現(xiàn)要給我取煙的動作。
二華一不說話,二不給煙,這很容易說明問題,說明他現(xiàn)在到了好得不想理我了,想和我劃清界限。這樣看來,我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
我和二華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在村里,我們都還沒有結婚的時候,大家都夸我們倆是互幫互助好對象,有一天我曾對二華說,我三貨有一碗飯,你二華也就有一碗飯,二華聽非常高興,把我的話反過來說了一遍,我聽了也很高興;在洞庭湖割蘆葦時我們也好,別處人把我倆當成親兄弟,“三貨二華來吃飯”、“二華三貨去磨刀”等等,我倆的名字經常用在一起,有時候我成了二華,他成了三貨大家都不覺得,我倆也認為沒有關系;兩個月前,我們還在廣東的時候,我們的關系都還很友好,這個時候我們都已經結了婚,他吃我飯,我抽他煙,他老婆坐我單車買菜,他坐我單車進城買貨,從坑坑洼洼的荔枝山下來,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怨言,雖然我們之間可能產生過小小的誤會,但都沒有發(fā)生過互相不理睬這種事。
“人窮好相處,人富難講話”,我以前只是這樣猜測,但沒想到二華真是這種人。啊,原來你二華真的是這種人?。‰y道你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三貨讓著你,你有資格養(yǎng)這么多牛嗎?!嗯???!我心里發(fā)出這樣的叫喊。但是事到如今,他要這樣做我有什么辦法呢?結果我也只有把鼻子哼了幾家伙,揚著菜籃子走到菜地里去了。
我摘辣子,摘苦瓜,摘豇豆,摘到最后,我扯了一大把苦蒿草塞進菜籃子。當我伸直腰桿,看見二華站在我斜對面的窩地里,“叭嗒叭嗒”地抽著煙時,我朝他罵了一句丑話。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出菜地,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往回走,把他和他的牛摔在了屁股后面。
進了村,路過王老爺家,王老爺也起床了,他問我摘苦蒿草干什么,我聽了非常生氣,我怎么知道干什么呢?于是罵了一句丑話。王老爺聽了也非常生氣,舉起煙袋桿子要砸我,我說你砸吧,你砸吧,砸爛了看你今后用什么抽煙。結果王老爺點了點頭,走到桂花樹下的稻箱上面躺下來,往煙鍋里裝煙。王老爺臉上有個疤。我提著菜籃繼續(xù)往前走,路過村長家,我看見他老婆王桂英坐在階沿下納鞋底,兒子小波舞著一棍子在院子里亂跑,“吼!吼!吼!雙節(jié)棍,哈!哈!哈!雙節(jié)棍呀……”這里面肯定有些來頭,但是我忍不住又罵了一句丑話,比前面那句更丑,簡直丑極了,雖然沒有人聽見,但是罵過后我的臉開始發(fā)燒。我紅著臉在老鄭家的草樹下站了一會兒,打了個屁,屁很臭,我繞著草樹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轉了兩圈過后我沒有再轉第三圈,也沒有回家去,而是往二華家的方向走了過去。這個時候我哪兒也不想去,我只想找二華的老婆鐘小清說會兒話。我埋著腦袋走,心里對我的老婆說,對不起,趙海蓉,等我辦完了事再搞早飯吃吧,如果現(xiàn)在不找鐘小清說會兒話,我今天是吃不下早飯的。
我一邊走,一邊想,專業(yè)戶現(xiàn)在不怎么吃香了,但是牛這個東西人們還離不開它。從前人們離不開牛,現(xiàn)在也離不開,這樣下去,今后照樣離不開牛。雖然牛不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但是它始終是人類的好朋友。問題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山多地少的山村里,怎樣才能辦好一個養(yǎng)牛場呢?我這方面的經驗不是很多,二華估計也一樣。如果不辦養(yǎng)牛場而是辦一個蘆葦加工廠,或者是辦一個紙廠,我有這方面的經驗,二華也有這方面的經驗,因為我和二華在洞庭湖割過蘆葦。但是我們這里不生長蘆葦,不生長蘆葦我們也就不會辦一個蘆葦加工廠,更不會辦紙廠;如果不辦養(yǎng)牛場而是辦一個采石場,我有這方面的經驗,二華也有這方面的經驗,因為我和二華在廣東當過采石工,如果我辦一個采石場,我相信二華也會跟著這樣做的,但問題是我們這里離買石頭的那些人太遠了,他們不會來這里買石頭,石頭采了運出去花費高,花費高也就沒有人要,沒有人要我們也就不會辦一個采石場。就是這樣,我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怎樣才能辦好一個養(yǎng)牛場,因為我缺少這方面的經驗。
二華的家單家獨戶在一個小山坡的后面,我走了差不多兩碗飯的功夫才走到二華家的院子門口。探頭一看,好,鐘小清正在家燒火做飯呢。于是我一家伙推開柴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小清你好啊,”我樂呵呵地打了聲招呼,把手里的菜籃從右手換到左手。
鐘小清轉過身來,很是吃了一驚。“你來做什么?”
“現(xiàn)在好了,”我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他一下子弄來那么多牛,也不曉得往后有什么打算?!?/p>
“不清楚他的,”鐘小清說著轉過身慢慢蹲了下去,屁股一上一下,身子扭來扭去地往灶膛里添柴。“他在坡上?!?/p>
我心里面“咕咕”一笑,我當然知道二華還在坡上,但是我嘴上只是“哦”了一下,然后走到她身邊的門檻上坐了下來。鐘小清耳朵根子后面有一顆又大又好看的紅痣,我喜歡看它,從前我以為那不是痣,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是痣,它長在那里,不是什么臟東西,無法洗掉。
這時鐘小清轉身看了我一眼,仿佛不放心我在她身后似的,只是沒有把話說出來。接著她又看了看我手中的菜籃,才慢慢轉過身去。這時候灶膛里的火紅鮮鮮的呼呼直叫,灶鍋里很快發(fā)出了水響,有一些白色的氣從鍋蓋邊上冒了上來。
“你比以前好看些了,小清,”我說著把菜籃放在地上,兩手分別扶住膝蓋,很正規(guī)的樣子,免得她不放心。我對鐘小清是非常尊敬的,這一點好多人都知道。以前在采石場,每天都有石頭從天上落下來,每天都有石頭砸到人身上,按理說,命都顧不上哪有時間講禮貌呢?但我不這樣。鐘小清給我們當伙食工時,每次收工回到棚里后,因為沒有死掉,高興之余,我都會換一套完整的衣褲去吃飯,這樣見到鐘小清時也才有禮貌。我不像別人,我沒有讓雞巴摔在外面時還跟女人說話的習慣。如果我這樣做過,那肯定也是無意的,這一點好多人都知道。
“你還不回去搞早飯吃?”鐘小清回過頭對我說,“趙海蓉會罵你的?!?/p>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蔽覕[擺手回答說。
“今后大家都很忙,你也要找點事做,在家不比在外拿工資,總得做點什么?!辩娦∏逭f完又去往灶膛里添柴。
鐘小清的聲音真好聽,她這是關心我。我呢,也很想說,小清你放心吧,我會找點事做的。但是我說不出口。我找點什么事做才好呢?我本來也是想當個專業(yè)戶的,但是名額只一個呀。“放心吧,小清,我會找事做的?!闭f著我忍不住伸出手,慢慢往那顆又大又好看的紅痣上摸去。
沒想到她頭也沒回就給擋開了,“莫亂摸?!?/p>
我笑了笑,“好,好,我不摸。”說著我扭過頭看了看后面,沒看見人,看見院子里的兩棵李子樹,左右各一棵,中間看見青龍山。
我以為不摸就沒事了,沒想到好好的,鐘小清把手中的柴禾一扔,“嚯”地站了起來,然后轉身對我說,“三貨,你這個樣子,今后就不要再到我家里來了。”
鐘小清突然站起來已經嚇著我了,加上這么一說,更是讓我憋了一口氣。好比炮工喊放炮,卻一直沒有響。過了好久我才緩過來,緩過來了我問:
“小清,你這么說算什么意思呢?”
“唉,三貨……”
鐘小清的聲音明顯軟了下來,可剛才的聲音還硬梆梆的。我看著她的臉,不想吃硬也不想吃軟。
“你不讓摸就不摸,但是你這么說算什么意思呢?” 說著我屁股一磨,站了起來。我坐著沒有鐘小清高,但是站起來比她高多了。
“你說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辩娦∏宀卉浺膊挥驳卣f。
“我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才問你啊。”
“什么意思你自己回去好好想吧,讓你趙海蓉幫你想也行?!?/p>
鐘小清把這句話說完,我難受極了,好比出門遭蛇咬,屙屎屙出血,我有氣無力地說:
“小清,這件事你想錯了?!?/p>
“切?!?/p>
“小清……”我說著伸出手,我想摸她臉。
“你想搞什么?”她說著一彎腰,從地上撿了根木柴棍,“你還想搞那個是不是?”
“小清……”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好,這種時候,沒說好就會挨棍子的。但我并不是怕挨棍子,我是擔心說不好。我想說,小清你莫生氣,有事好商量,但是小清不是強盜,說這個沒有用;我想說大家都是窮苦人,放下你的棍子吧,但小清照樣不是強盜,這樣說還是沒有用。最終我說:
“不是這樣的,小清,我來這兒是想跟你和二華談談養(yǎng)牛場的事。”
說完這句話,我好像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
“騙鬼去,我心里清楚得很,三貨你也清楚些,這里不是廣東,你想搞就搞你趙海蓉去。”
話說到這里,我痛苦極了。
完全沒想過,到頭來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還是一年前,也就是在廣東采石場的時候,我和小清——我倆多么好啊,記得那天我們從街上回來,路上荔枝一山連著另一山,一連連到天邊外,我推著單車上坡,小清跟在后面,那紅紅綠綠密密麻麻的荔枝真好看,讓人高興,讓人在高興中不知不覺說著親熱的話,我說小清你怕熱,可以涂點風油精呀,她說好,三貨你出工要小心,石頭沒有長眼睛;我說小清你真勇敢,敢陪二華來石場,她說有什么辦法呢,不像你海蓉,我只有這種命,我又說,小清你不要怕,先苦后甜是硬道理,小清說,唉,三貨,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就是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我倆一邊說一邊走,結果走進了荔枝林,在一塊草平上坐了下來。后來她抓我肋骨我摸她臉,我們把該辦的事辦了兩次。辦第一次的時候她對我說,三貨你今后對我要有良心。我一邊辦一邊說,小清你放心,我有的是良心。辦完第二次她哭了。我問她哭什么,她說三貨你勸勸二華吧,回去自己當老板,這樣下去會死人的。我說小清你放心,一定,一定。我說一定就是一定的,半年過后,我做到了。唉,可結局卻竟是如此讓人傷心。二華不理我也就算了,萬萬沒想小清也是這種態(tài)度。想到這里我已經傷心透頂了,我傷心地問道:
“小清你說老實話,我們那天你到底舒不舒服?”
結果我挨了一棍子。
“如果你說不舒服,那就是不舒服;如果你說舒服,那就是舒服。就這兩種情況,這兩種情況都把握不好,又怎么能辦好一個養(yǎng)牛場呢?”我自言自語,深思起來。
沒想到又挨了一棍子,這一棍子打在腦袋上。我摸了摸腦門,有血,仿佛給這一棍子打清醒了似的,我想我應該生點氣才對,于是我伸長脖子說道:
“鐘小清,你要注意些,小心我生氣!”
小心我生氣,我就是這么對她說的。但這又能怎樣呢?鐘小清,這個曾經讓我喜歡不已,現(xiàn)在令我傷心不已的蠢東西,她怎么會管我生不生氣呢?她現(xiàn)在扔掉了棍子,沒事一樣往堂屋走去。這個人有點問題吶,我心想著趕上前去,一把抓住她,捏著她脖子把她的腦袋扭了過來,她還想反抗,我“呔”地一家伙,只聽得“咔嚓”一聲,她立馬斷了脖子,像一條死蛇那樣蔫了下去。這又能怎樣呢?我還不是毫不客氣地踏上腳,把她耳朵根子后面那顆原本又大又好看的紅痣的踩得無比難看。這當然只是我一氣之下的想像,真實的情況是我捂著腦袋朝著鐘小清的背影打了個招呼:
“喂——”
鐘小清回過頭,可我卻忘了要對她說點什么。說點什么才好呢?我忍不住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媽那個逼呀……”
看著鐘小清朝我走過來,我往后退,一直退下了階沿。還好,鐘小清并沒有按我想的那樣彎腰去撿那根棍子,她只是站在高處對我說:
“三貨,回去問問趙海蓉,我二華日她的時候她舒不舒服?!?/p>
“放屁。”說著我一連退了好幾步,退到了院子中央的太陽底下。
“三貨,你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p>
丟下這句話,鐘小清轉身走進堂屋,沒有再出來。
我在二華家的院子里不知站了多久。舒不舒服?舒不舒服?嗯?你到底舒不舒服呢?老是有人這樣問我,不說答案。我決定還是先去坡腳問一問二華。趙海蓉和二華,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二華好對付些。
已是日上三竿,頭上的天空被太陽照得稀爛,我抬起腿走,我去坡腳找二華,腳肚子發(fā)軟,地上的影子像一坨裴多飛在前面帶路。
走進河彎,河彎里一片光亮,使人想起銀子和錢,但如果一個人老是想銀子和錢這一類東西,那他就會什么也干不成。加上有事在身,我大步向前,告誡自己:不要多想。我看見牛在坡腳吃草,二華兩手抱頭,躺在雞公樹下看著它們吃。
我走到雞公樹下時,二華嚇了一跳,跳起來問:
“你頭上怎么啦?”
我頭上怎么啦?去問你鐘小清吧。但這話怎么說得出口呢?“這個跟你沒有關系,”我說著把菜籃子往他面前一扔,“我只想問你一件事?!?/p>
“什么事?你頭上怎么啦?”二華說著掏出一根煙,煙還是古湘牌,他揉爛了,往我腦門貼過來,“止血?!?/p>
“慢,”我說著手一擋,“先把這個事搞清楚再說?!?/p>
“什么事?”二華手捏煙絲看著我。
“你和趙海蓉的事。”
我話音剛落,二華的臉“唰”一下變紅了,像關公;一會兒又“唰”一下變白了,像曹操。一會兒關公一會兒曹操,這說明了問題。
既然說明了問題,我一聲猛喝:
“跪倒!”
二華跪倒在我的面前。二華跪下去后首先應該抱住我的雙腿嚎啕大哭,說些好漢饒命之類的話;我呢本應該一腳把他蹬翻在地,然后讓43碼的解放鞋爬上那張老臉,在那只哆嗦不已的嘴巴上搞點名堂??墒嵌A跪下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卻把注意力放在我捏著的兩只拳頭上,他恭恭敬敬向我的拳頭們伸出雙手。我心想,如果我把拳頭交在他的手里,那么會對我接下來要做的事造成干擾。所以我把手一摔,相當果斷地拒絕了他的請求。而實際上,這個時候其實無論我怎么做,都是合情合理的。
“二華,”我蹲在二華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媽逼一個人要有良心,我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二華清了清嗓子,但沒有說話。
“二華你媽逼為什么要恩將仇報?”
“你媽逼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嗯?!”
確實,人在生氣的時候提的問題往往都不怎么容易回答。上面這幾個問題就是這樣。但這個時候,既然我把問題提出來了,你總得表示一下吧?你不說話怎么行呢?不知為什么,二華一聲不吭跪在地上兩手撐地的樣子使我想起了電影戲里面一個叫座山雕的人?!澳銒尡谱降窬筒粫f話嗎?嗯?!”提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用右邊的拳頭在他腦袋上搞了一個動作。
二華翻倒在地上。但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當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后,又擺好了原來那種姿勢。和剛才有點不一樣的是,當他擺好姿勢后,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喉頭鼓了一下,又低下頭去。總算是表示了一下。剎那間,他這副樣子讓我產生了同情心,同時使我想起了飯。打比方說:
如果冬天出門在外,當一個身穿棉袍的人沿著鐵軌埋頭走路,他把兩手攏進袖筒,一會兒停下來,一會兒繼續(xù)走,卻什么也不說,而走在鐵軌另一邊的一個身穿綠色軍大衣的人卻總想說點什么時,那么身穿棉袍的人就會說,“我想吃飯?!?/p>
這個身穿棉袍的人就是二華,那個身穿軍大衣的人就是我。當時的二華也就是他現(xiàn)在這副表情。說心里話,這種表情讓人同情,使我想到了飯。說到飯,那天下火車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飯這個東西,雖然人人都離不開它,但是花樣很多,你不得不佩服那些假裝不吃飯也能長大的人。因為從那些人身上可以看出,他們對我倆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心。于是我向他們學習,卻把這個同情心分了一部分給二華??梢哉f,我一直以來就對二華充滿著同情心理。所以有一天,當我聽人說,同情心理是一種美好的心理,可以稱它為美德時,我就更加同情二華了。我愿意做一個有美德的人,因為我陸續(xù)從許多裴多飛那里得知,美德是一種崇高的品德。但如果今天我在沖動之下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我相信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算是個例外吧。
“你媽逼你到底說不說?嗯?!嗯?!嗯?!”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頭點著二華的腦門,一連點了三下,點到第三下時,我忍不住“吭哧”一下,接著放聲大笑起來。
真是好笑極了。
除了我的笑聲,河彎里沒有別的聲音。我哈哈笑著看見幾只老鷹從坡上的林子里飛下來,在我們頭上轉了幾圈后,又一聲不吭地飛走了。它當然搞不清楚我笑什么。
笑也是會浪費體力的,當我微笑著從菜籃里一根根取出苦蒿草,放在一塊石板上搗,搗爛后糊在傷口上后。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再弄??噍锊菡娌焕⑹侵寡椎暮盟?,很快我就感覺到有一絲絲的涼意從腦門鉆了出來。人也舒服多了。人這個東西只要一舒服,同情心就上來了,我懷著滿腔的同情心對依然跪在我面前的二華說:
“起來吧,今后注意些?!?/p>
二華跪著沒有動,他不好意思接受我的同情。因為我給他的同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于是我走上前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來。二華站著時候我和一般高,不說話,腦門上掛著汗珠。這種樣子更加讓人同情,于是我交待他說:
“二華,安安心辦好養(yǎng)牛場吧,大家都看著你呢?!?/p>
“三貨,我真是對不起你。”二華帶著哭腔說。說不定已經哭了,只不過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這種時候,我也不想去看他的眼睛。
“哪里哪里,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呢。”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安慰他說,“好好搞吧?!?/p>
“三貨,你對我這么好,”二華扭住我的手說,“還是讓跪一會兒吧,不然我心里過不去?!?/p>
我四下看了看,看見青龍山?!八懔税??!闭f完望了望天,接著我又說:
“要跪大家一起跪。”
這樣一來,跪是跪了,而且跪在地上也不費什么力氣,但我不得不承認,當一個人做錯了事向你下跪,你因為同情心而陪著他跪在一起時,這種局面是相當讓人不好意思的。
“二華?!?/p>
“嗯?!?/p>
“小小諸葛亮,獨坐中軍帳,擺下八卦陣,專捉飛來將。”
“蜘蛛?!?/p>
“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只要一分開,衣服就扯破?!?/p>
“大蒜?!?/p>
這兩個謎語是趙海蓉出給我的,當時我答對了一個,現(xiàn)在我出給二華,二華全部答對了。
“二華。”
“嗯?!?/p>
“你對神舟六號有什么看法?”
“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我哪有什么看法呢。既然他不說,我也不想再問。我不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二華?!?/p>
“嗯?!?/p>
“趙海蓉和鐘小清,哪個好用些?”
“這個不好說,我也說不好,應該差不多吧。”二華說著換了一個姿勢,等我出下一個問題。他把兩手撐在地上的時候,尖瘦的肩膀聳得老高。
看著二華這副模樣,我心想,如果從遠處看,別人可能會以為他是在準備起跑呢;我又想:各人尺寸不一樣,這中間肯定是有些差別的,怎么會差不多呢?我瞇著眼把二華盯了好一會兒,認為他沒有說老實話。希望他再說一說。但他那個樣子又讓人于心不忍??紤]再三,我還是沒有追問下去。這樣跪了一會兒,我伸手從二華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古湘煙,抽出一根點燃了,“叭嗒叭嗒”抽起來。有幾頭牛不時往我這邊瞟幾眼,當我去仔細觀察它們時,它們卻若無其事地吃著草。于是我一眼不眨地看著它們。看著看著,天慢慢陰下來,坡上坡下進入了一片陰涼之中。
“好吧,”我打定主意說,“今天就到這里吧。”說完我站了起來。
二華抬頭看了看我,又低下頭去。“你先回去,我還想跪一會兒。”
這就不管我的事了,我心想,你要喜歡跪就多跪一會兒吧,這是可以的。我彎腰提起菜籃,順便俯在他耳邊交待他說:
“這個事情不要說出去。”
“不會的,不會的。”
二華乖乖地答應了我的請求后,我挺直腰桿從雞公樹下走了出去,把二華一個人留了下來。這多少有些不好。我一步一回頭地過了河,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走出河彎,站在進村的小路上,我再一次回頭,透過雞公樹的枝枝葉葉,跪在地上的二華果真像一個準備隨時一躍而起的運動員。我搞了一個發(fā)令的動作后,轉身大步流星地往村里走去。
我們村一共八十戶人家,男勞動力一百零五人,女勞動力八十二人,共有村民四百八十二人。在這四百八十二人中間除了產生過農民,還產生過干部、工人、教師、警察、記者、團長和畫家,以及一些有可能成為干部、工人、教師、警察、記者、團長或者畫家的大量幼兒。這中間有好人,也有壞人。但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喜歡那些靠勤勞致富的人。
王老爺家的院子里曬著一碗飯,看來一大早經過了這么多的事情,現(xiàn)在已經到了吃中飯的時候。飯曬熱了王老爺會爬起來去吃的,可眼前他卻趴在稻箱沒有動靜。他今天可能有些不舒服。往前走,王桂英還在院子里納鞋底,兒子小波沒有像早上那樣舉著棍子跑來跑去,而是兩手撐著腦袋,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像一個大人那樣思考著什么問題。我把目光停在他腳邊的棍子上。那是一根削得溜光的檀木棍。看了一會兒,我走進院子,徑直朝那根棍子走去。王桂英放下手中的活計看著我,像是害了什么病。我彎腰一把抓起棍子,兩手仔細握住兩端,然后抬起膝蓋對準中間就是一家伙,“咔”一下就把它搞斷了。接著我看見小波嘴巴一歪,閉上眼睛奮不顧身地哭了起來??磥硭€小,離長成大人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我不習慣沒事老是呆在人家院子里,所以往外走的時候王桂英一連喊了三聲讓我站住都沒有留住我。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門。王桂英喊得急我就走得快,其它我還有什么辦法呢?當我感覺她一伸手就能抓住我衣尾巴的時候,我也只有摔開手腳,像一個剛剛起步的運動員那樣,朝熟悉的目標一路奔跑過去。
太陽太大了,照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我一邊跑,一邊不得不用手遮住眉頭才能看清地上的路。是的啊,我記得有一本書寫過,我們村的日照指數(shù)比較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很多天都處在明亮的日光中。但是我上學那陣子聽老師說過,從沙島彎大量的三葉蟲化石身上可以看出,我們村從前卻是一片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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