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二十四年了。二十四年，對于我們很長很遠，思念似海上飄零的小舟，茫茫無際，望不到岸；二十四年，對于我們似乎又很短很近，因為思念，所以外祖父永不會離開我們。

是啊，外祖父永遠“生活”在我們中間，這不啻因為他是我們大家庭中曾經(jīng)的主角，更是由于他給家人留下的那份難能可貴的品行。

一

在我的印記中，外祖父永遠是這樣一副模樣：突出的大眼，挺直的鼻梁，瘦削的下巴。當年他與外祖母住在錢塘江口岸一個叫“瀝海”的小鎮(zhèn)上，其每每到城里，來我家作客，他總是會理一個小分頭。頭頂上本來就不多的頭發(fā)，一經(jīng)梳理，似根根可數(shù)，自然，外祖父顯得更矍鑠了。他曾告訴大姐：“每次作客，必理個發(fā)才去，這叫尊重人，也是討個吉利。”而這樣一個習慣，他竟保持了幾十年。

外祖父一生節(jié)儉，身上穿的就是那么幾套中山裝，只是因為穿得整潔，雖老舊了些，甚至有了些許補丁，可從沒給人留下過背時的感覺。他飲食，更是簡單而又簡單。與外祖母吃飯，桌上每每是老三件：霉豆腐、腌菜、醬瓜。只有到客人來了，他們才肯添上幾個葷菜。我知道，外祖父退休金并不多，他自然是節(jié)約而又節(jié)約的。

然而，外祖父的節(jié)約，并沒有讓我們姐妹幾個感到他的吝嗇。不必說，到他家作客，我們會受到貴客般的禮遇，每每他到上海、杭州親戚家作客回來，來我們家歇腳，第一件事便是給我們四姐妹分禮品，或毛筆、鉛筆，或筆記本、油紙扇，或其它有特色的東西。一年幾次，這些東西，自占了外祖父的不小開支。有一次，母親跟他說：“偶爾買一回就可以了，不必每次都買，還是多改善改善你們自己的伙食吧!”盡管他嘴里說好，可每回他照買不誤。

去外祖父家作客，更能享受到另一份溫馨倍至的關(guān)愛。每到子夜，外祖父總會叫醒我們，并遞上糕點和開水，生怕我們會餓了肚子。到了次日，我們還從外祖母那里得悉，夜里外祖父幾次起床替我們蓋被子?？粗装l(fā)蒼蒼，走路微駝著背的外祖父，我們姐妹幾個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城里離瀝海小鎮(zhèn)，雖不遠，但因其時尚未通車，所以只能乘船前往。而每次去外祖父家作客，船埠頭總能見到在上岸客中尋尋覓覓的外祖父。而每次返回，又總是外祖父親自陪我們前往乘船。有一回，天下起了雨，我們勸外祖父不必送了，可他老人家執(zhí)意要送我們：“這樣的天氣，我怎能放心呢?趕緊走吧，否則，時間要來不及了。”外祖父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就這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風雨兼程，一直將我們送上船。船即將起程，我打開了船窗，透過雨簾，一眼看到了埠頭上撐著雨傘的外祖父。大約是斜風細雨之故，又加之是深秋季節(jié)，看得出身體單薄的外祖父有點微微發(fā)顫，我張開嘴大聲呼喊：“外公，您趕緊回去吧!”可他紋絲不動依然立在原地目送著我們。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我的眼睛霎時模糊了起來……

外祖父早先就讀于上海美專，為美術(shù)大師劉海粟的學生。畢業(yè)后，曾在大連教書。后返回故里，在一所中學任美術(shù)教師。退休后，學校又留他專司敲鐘兼賣菜飯票。聽母親說，外祖父是一個頂真而又頂真的人。敲鐘絕不錯時，而賣菜飯票更是管得分毫不差。難怪父親背地里老對我們說：“你們外祖父，可是天底下最清廉的人了?！庇幸换兀以鴨柾庾娓福骸坝械娜速u菜飯票，常會出差錯，您為什么管得這樣好呢?”他笑瞇瞇地告訴我：“我亦無他，只是不貪、用心而已。”是啊，“不貪、用心”，說起來輕飄飄的，真要做到又談何容易!又問之：“怎樣才能做到不貪、用心呢?”只見外祖父微闔雙目，神定氣閑地說：“大志當存高遠，若志不堅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滯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竄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蓖庾娓刚b念的是諸葛亮曾經(jīng)說過的話語，透過字里行間，他要告訴我們的是這樣一個樸素的道理：一個人要一輩子做好事而不做壞事，全靠自己憑著一種精神來把握。外祖父其言其行，恰如一面透亮的鏡子照著自己，也同時照著我們。

二

在我的記憶中，外祖父自是一位慈愛的老人。他的慈祥，不啻體現(xiàn)在對小輩們飲食起居等生活的關(guān)愛上，更體現(xiàn)在對小輩們產(chǎn)生情感糾葛以后充滿愛意的“斡旋”中。有一回，母親與小姨因為一件小事起了口角，氣盛之下，在外祖父家作客的母親，徑直打道回府，一時弄得大家好生尷尬。過了幾天，外祖父來信了。過了一段時間，母親竟又歡歡喜喜獨自到外祖父家作客去了。背著母親，我“偷看”了外祖父的來信，至今依稀記得信中有“百花一樹生，毋須生怨心”之類的話語。但外祖父用小楷寫成的信，其信末字跡似乎顯得模糊，我想這大抵是為母親動情的眼淚所洇濕的———讀家書，見字如晤。字里行間，無不盈滿父愛。信札的真諦，外祖父慈愛的力量，從中可見一斑矣。

凡接觸過外祖父的人，多留下柔弱的印象。其實，走進外祖父的內(nèi)心，可以發(fā)現(xiàn)其精神世界是那樣的堅韌，那樣的堅不可摧。

在外祖父家作客，黎明之時，我常被一種輕微的聲音叫醒，這是一種帶有樞軸的窗子，在開啟時，它總是發(fā)出悅耳的聲音。這是清晨的聲音，這是明清時代的聲音。要知道，外祖父居住的房子，是一座獨門獨院的江南民居，高高的粉墻，把喧鬧與嘈雜隔在墻外，關(guān)起門來便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小天地，多添了幾分神秘與溫馨。這個院子，至少有上百年以上的歷史了。那秦磚漢瓦的縫隙里堆砌著歷史，石刻木雕里透露著文化況味，每一塊青石板，每一堵馬頭墻，每一間老房子，都是一個典故。然而，猶若人進入風燭殘年一般，在海風的呼嘯聲中，在瓢潑的大雨里，它可能隨時會倒下。這房子，對于外祖父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居所，這可是承載他童年夢想、中年追求、老年憧憬之所在呀!“修!”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其時已是古稀之年的外祖父，一捶定音，作出了修葺老屋的決定。經(jīng)過一段時間緊張的籌備，開工在即?，F(xiàn)場，外祖父儼然成了一位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勝券在握的指揮官，他調(diào)度，他監(jiān)理，哪怕任何一個細節(jié)，他都不放過。在他手下，一切有條不紊，運轉(zhuǎn)有序。現(xiàn)在想來真是怪了，一個平日文質(zhì)彬彬的人，面臨這般復雜的場面竟會顯得如此鎮(zhèn)定自若、忙而不亂!夜深人靜時，又是尚未歇息的外祖父好似打掃戰(zhàn)場之人，手拿一個筆記本，在施工現(xiàn)場，這里看看，那里翻翻，不停的記著什么……修舊如舊，經(jīng)過半個月的大修，老屋修葺終于大功告成。雖說外貌無甚變化，但精氣神卻更充沛了———它似在告訴人們，從此往后，可以賡續(xù)傳承歷史的使命，直至永遠。

一個被人稱為風吹來會倒的老人，我的外祖父，其堅韌、剛毅曾令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畏而懼之，以至俯首稱臣，你信不?曾親口聽外祖父講起，家里一只會捉耗子的老貓，被人吃了。說起這些人，有人害怕，有人勸外祖父不了了之，可他怎甘罷休!他獨自一人找上門去，一次不行去第二次，如此三番五次去找他們，又搬出這般“理由”：養(yǎng)了十多年的貓，喂了它十多年，其價無比，看你們怎么賠?面對這樣一個老人，面對這樣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面對百般“糾纏”，最后他們不得不給外祖父賠禮道歉。后來，聽說這幫子人的氣焰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囂張了，外祖父聞之，竟開懷而笑：“就得以牙還牙、以毒攻毒，治治他們!”

三

外祖父是個性情中人。退休以后，他除了去外地走走，會會老朋友，大多時間則是在家里弄花養(yǎng)貓、看書寫信。在外祖父的調(diào)制下，院子里葡萄滿架，桃紅柳綠，堪比公園一隅；而其書房，更是汗牛充棟，翰墨飄香。因為耐得寂寞，也怕是難捱清孤，晚年的外祖父似乎對早年生活更是記憶猶新，戀戀不忘。他翻揀起那些早已褪了色的老照片，慢慢地咀嚼著過去的歲月，體味一片流云的舒卷、一縷罡風的張弛。尤其是在他的書信里，總是常?；貞浧疬^去生活的點點滴滴。這種懷舊情結(jié)，一直延及到他平日的聊天中。有一回，他到我家作客，晚上與我睡一床。大約凌晨光景，他不小心弄醒了我，于是便向我有聲有色、滔滔不絕講述那些令他難忘的一幕又一幕：他說起在上海美專讀書時比自己低一屆的同學趙丹的“調(diào)皮”；說到與社會主義青年團最早發(fā)起人之一、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優(yōu)秀組織領(lǐng)導者葉天底，同居一室、同上街頭散步卻不知其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說及到家鄉(xiāng)白馬湖畔春暉中學編輯《上虞聲》時，在校傳達室第一個接待來春暉中學任教的朱自清先生……一件件，一樁樁，外祖父記得是那樣的清晰，以至于細節(jié)他都歷歷在目。在我看來，外祖父的這份充滿激情的回憶，并沒有絲毫炫耀的成份，事實上，正是這種經(jīng)歷，給外祖父充實了人生資本，從此而有了屬于自己的那份澹定。

“文革”之于中國自是一場劫難，外祖父亦無以幸免。而其心理創(chuàng)傷的加劇，則是與一張畫的遭搶有關(guān)。當年，在上海灘上邊讀書邊打工的外祖父，好不容易積攢了一筆錢，買回了一張鄭板橋的畫。這畫，自成了外祖父一生的鐘愛。然而，“文革”之中，一批“紅衛(wèi)兵小將”的闖入，此畫便了無蹤影。一生的鐘愛，慘遭搶劫，外祖父其時的悲憫苦痛，自可想而知。那陡增的白發(fā)，那日漸消瘦的身體，不就是最好的明證么?“文革”期間，他不僅被抄家，還被作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而遭揪斗。然而，他沒有屈服，他始終相信會有昭雪的那一天。

外祖父自是一個有骨氣的文人。他喜歡梅，他種梅也畫梅，因為在梅的身上，他看到了高潔的品質(zhì)，看到了中國文人追求理想的精神。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時日，他的園地里種滿了梅花。他常常自我陶醉，張開雙臂，想要接受那滿園飄舞的紅雨，他兀自站立在一個石墩上，靜立如一樹凌寒吐蕊的梅花。于是，我剎地想到，怕只有靈魂純潔的人才配種植梅花、欣賞梅花。

四

1980年下半年的一個周日，這是一個讓人心揪的時日。剛接到外祖父的來信，說他要到我讀書學校近旁新昌大佛寺重游，可當我一腳跨進家門便聽聞了外祖父腦溢血的不幸消息。淌著淚，我急急趕往醫(yī)院。躺在病床上的外祖父不時抽搐著。我知道，這既是一種病態(tài)的條件反射，可這又何嘗不是其在與病魔抗爭呢?一如他在艱難的人生旅途中不斷搏擊、砥礪一樣。

盡管外祖父與病魔抗爭、搏擊只有一年多時間，最后無奈撒手人寰、駕鶴西去，可在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里，一位孱弱老人卻表現(xiàn)得是那樣的頑強。他幾乎不喊痛，亦絕不埋怨人。有一回，外祖母暈倒在地，半身癱瘓的外祖父竟掙扎著從床上下來，事后發(fā)現(xiàn)外祖父的手指甲里滿是鮮血。原來，跌倒地上后，外祖父是用手指抓地爬將過去的———當外祖母說到這個細節(jié)時，全家人便奪眶而出，淚濕衣襟。我們至今亦不清楚，其時外祖父的神志是清是渾，但其對外祖母的救護行為，又分明在暗示我們，他是清醒的，至少這傳遞著外祖父的那泓執(zhí)著的夫妻之愛———何時何地都無可更改。

唯一讓外祖父痛心疾首，以至讓外祖父在病危之時依然念叨不止的，就是那張鄭板橋的畫。而今，我已無法了解外祖父對這張畫何以念念不忘，心痛不止，但我可以揣度，一張古畫、一張大家之畫，對于一個曾就讀美專、為美術(shù)教師的外祖父，是何等的重要!否則，退休以后的外祖父為何還要與美術(shù)大師劉海粟、著名戲劇人物畫家關(guān)良頻頻通信呢?而每當說到書畫創(chuàng)作，外祖父又為何總是放出灼灼眼光，且喋喋不休呢?外祖父原先的臥室墻上，掛著一位著名畫家的作品，而今依然。畫里是一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它仿佛在壁上生輝。沒有聲息，卻好象有音韻在流轉(zhuǎn)，似乎只要一陣風過，它便能躍出紙來，幻化成外祖父對書畫藝術(shù)的癡愛。

……

因為種種原因，我了解外祖父甚少，但我篤信生前他是做過不少善事、好事的。外祖父去世以后，我才從著名茶人劉祖香處獲悉，“當代茶圣”吳覺農(nóng)與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胡愈之談及家鄉(xiāng)浙江上虞人文薈萃、人才濟濟時說：“不能忘了瀝海鎮(zhèn)有一個叫楊庚德(我的外祖父)的人，他可是鄉(xiāng)賢啊!”只可惜，外祖父在世時未能聽聞。然而，我總以為有這樣一個評價足矣。若外祖父地下有知，能不知足乎?

外祖父走了，他是帶著愛走的。他就是這樣地在歷盡滄桑后依然愛著這個世界，帶著永遠的童真。他的愛已經(jīng)是一種靈肉的融入、一種精神的指向、一種平凡而致遠的感召、一種難以企及的境界。他愛得燦爛，愛得尊嚴，愛得忘我，愛得千干凈凈，愛得盡自己心靈所及的寬廣、深邃和高度。

外祖父去世后，被安葬在自家院內(nèi)。深埋于土的石條上，沒有墓碑，也沒有碑文。據(jù)說，這是生前外祖父的唯一要求。每每憑吊之時，在對外祖父高貴靈魂的精神追求和尋覓中，我似乎少了些悲哀和傷感，有的是靜謐、幽香和詩意，這獨具個性的墓地，向家人述解著他不朽靈魂和精神的生命旅程。是啊，我想懷念外祖父的最好方式，便是與他的英魂繼續(xù)共一脈鮮血，擔當起他愛的一部分，直至有一天，可以無愧地與他高貴的童真般的靈魂直面相對。

【責編 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