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特·克拉姆帕斯
外公去世后,外婆朵拉從費(fèi)城來這里和我們同住了一周。我對外公外婆的了解不多,特別是外婆。彎腰曲背的外婆,有一張遍布皺紋的、活像葡萄干的臉。當(dāng)媽媽要我親吻她時(shí),我縮在一邊,心里還有些怕她。她從早到晚圍著一條褪了色的舊圍巾,穿著一套不合身的舊衣服,像一個(gè)影子似的在家里走來走去。很難相信,我活潑的、充滿吸引力的媽媽會(huì)是她的女兒。
“媽媽和爸爸上班的時(shí)候,你要在家好好照顧外婆,和外婆玩,逗外婆開心?!边@是媽媽的命令。時(shí)值暑假,想到不能和小伙伴們在一起玩,我心里老大不愉快。但是,不就是一周嗎?我想我還是能熬過去的。
第一天早上,外婆把自己重重地扔進(jìn)藤椅里,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我自信有了精神準(zhǔn)備,我們家每個(gè)人都喜歡玩撲克,我說:“我們來玩撲克牌吧!”她聳了聳肩,把牌攤開,用依地語說:“我不玩撲克?!?/p>
“外婆,我的依地語不好,您能用英語跟我說嗎?”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后說道:“你應(yīng)該學(xué)會(huì)?!?/p>
唉,這會(huì)是漫長的一周。
我不再和她說話,拿起了自己喜愛的喜劇連環(huán)畫,自顧自地看了起來。從眼角望過去,我看見外婆在一張紙片上用希伯來語寫著什么,她的鼻尖幾乎要碰著鉛筆頂端了,我很想知道她背著我在寫什么。
一周就這樣過去了。在最后的那天早上,我看見外婆在媽媽的衣櫥里翻找,媽媽站在她身后。外婆用依地語說了幾句嚴(yán)厲的話,并把媽媽最好的一些衣服拿到了樓下。
“外婆說什么?”我想知道。
“她說我的衣服太多了?!?/p>
我知道媽媽根本沒有太多的衣服。爸爸拼命干活,只為我們家掙得僅能果腹的面包。我很高興,外婆終于要回去了。
在送外婆回費(fèi)城的車上,我悄悄地向媽媽告外婆的狀,媽媽很快就不耐煩了,“你應(yīng)該尊重外婆!”她厲聲說道。我趕緊閉了嘴。
到費(fèi)城后我宣布說,要找表兄玩,向他展示我用自己掙的錢買的費(fèi)城職業(yè)壘球隊(duì)的帽子。
“不行,你還有事兒,你得幫外婆做生意?!?/p>
什么生意?
這時(shí),外婆已經(jīng)拿了媽媽的衣服消失在她的房間里。她再次出現(xiàn)的時(shí)候,手里拿著一個(gè)舊布挎包。媽媽將它遞給了我:“貝特,幫外婆背著這個(gè)?!?/p>
我和外婆走了三個(gè)街區(qū),這里是猶太人聚集的社區(qū)。沿街都是小商店,用金色的字母裝飾著櫥窗。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結(jié)實(shí)的木制推車上,堆滿了各色貨物,沿著人行道一字兒排開。這里人頭攢動(dòng),討價(jià)還價(jià)之聲不絕于耳。
一個(gè)攤主叫住了外婆:“嘿!朵拉!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我說最近怎么沒有人來和我過不去了呢?”然后他向街對面的攤主叫道:“嘿!莫易西!三分錢朵拉又回來了!你得好好看住你的錢包?!?/p>
我把自己的壘球帽拉得低低的,希望沒人能看出朵拉就是我的外婆。她正忙著在一個(gè)賣舊衣服的推車上翻找著。她拽出了一件成色還挺新的,比她自己的身材高大很多的舊衣服?!岸嗌馘X?”她用依地語說,以她慣有的一本正經(jīng)的口氣問道。
矮胖的攤主摸著自己的胡須,知道自己得準(zhǔn)備迎戰(zhàn)了。“你想要的話,朵拉,我只賣二十五分?!?/p>
外婆瞪了他一眼,伸出了三個(gè)指頭:三分錢。
“哎,朵拉,我要失去我的房子了,我的孩子得挨餓了。但是我還是給你優(yōu)惠價(jià)吧?!彼斐隽税藗€(gè)指頭。
外婆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攤主舉起了雙手,投降了?!霸倌蒙线@個(gè)吧。”
他生硬地說,舉著一件女士連衣裙,“也許這樣可以使你少到我這里來幾次。”
外婆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抽出錢包,拿出三分錢,數(shù)了數(shù),遞到攤主的手上。
她示意我打開舊布挎包,把她新買的衣服塞到媽媽的衣服上面,隨即頭也不回地向莫易西的鞋攤走去。五秒鐘以后,她舉著一雙結(jié)實(shí)的女鞋,伸出了三個(gè)指頭。
莫易西臉上不耐煩的神情變成了惱怒,“這是我最好的一雙鞋,最低要價(jià)也得要五十分!”“胡說!”外婆尖聲叫道,她的三個(gè)指頭在莫易西面前晃動(dòng)。我?guī)缀跸攵闫饋恚?,莫易西突然大笑起來?/p>
“好,好。朵拉,今兒我沒有時(shí)間和你討價(jià)還價(jià),這雙鞋三分錢賣給你啦!再給三分錢買上這雙昂貴的鞋吧?!彼岩浑p漂亮的童鞋遞給了外婆。
外婆就這樣繼續(xù)著三分錢一樣?xùn)|西的瘋狂購物,直到最后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的錢。我已走得筋疲力盡,舊布挎包越來越重,我只好用兩只手吃力地提著它??禳c(diǎn)吧,我唯一想做的事只是給表兄展示一下我的新壘球帽。但是,我們還有最后的一站。
我跟外婆來到了一間小辦公室,這里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個(gè)叫艾比的工作人員。
“朵拉,我們都很想念你。這些天你上哪去啦?這小家伙是誰?”
外婆用依地語回答:“我女兒的孩子?!?/p>
“啊,原來你是朵拉的孫子,”他向我微笑著,“你一定為你的外婆感到驕傲,你知道,她在這一帶可有名了?!?/p>
“是的,我知道?!蔽也荒蜔┑剜止局八麄兘兴皱X的朵拉。”
艾比轉(zhuǎn)向外婆:“啊,朵拉,今天你為我們帶來了什么?”
外婆費(fèi)勁地提起挎包,艾比從辦公桌后面跑過來幫忙。外婆從挎包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東西。每拿出一件,便把它整整齊齊疊好。然后她把在我們家時(shí)寫好的紙條一一拿出來,在每一堆衣服上都放上一張。
“她在干什么?”我問艾比。
“這些紙條上寫著需要幫助的人的名字和家庭地址,我們要把這些衣服照地址給他們送去。”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送出去了嗎?”
“是的,我們這里是猶太人救濟(jì)中心?!?/p>
我的臉一下子發(fā)起燒來,我感到羞愧難當(dāng)。難怪格拉德大街所有的人都和她開玩笑,然后把他們最好的東西給她,而且到了幾乎不收錢的地步。原來,“三分錢的朵拉”所做的生意是慈善事業(yè),那些攤主都是她的“合伙人”。
我把自己珍愛的新壘球帽脫下來,把它遞給了外婆,她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我,用依地語問:“干什么?”
“我想把我的這頂帽子也給你做生意?!?/p>
外婆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緊緊地?fù)肀Я宋?。我也緊緊地?fù)肀е馄?,用我知道的唯一的一句依地語對她說:“我愛你,外婆。”
“我也愛你,貝特。”她在我耳旁輕輕地說。
(劉曉梅選自《知識文庫?銳》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