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業(yè)”和“作孽”,《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
作業(yè)zuòyè ①教師給學生布置的功課;部隊給士兵布置的訓練性的軍事活動;生產單位給工人或工作人員布置的生產活動:課外~|~計劃。②從事這種軍事活動或生產活動:帶電~|隊伍開到野外去~。
作孽zuò∥niè 造孽。
造孽zào∥niè 佛教用語,做壞事(將來要受報應)。也說作孽。
二詞絕不相混。但在歷史上它們有著不小的糾葛。
先看“孽”,《說文》:“孽,庶子也。”這是其本義。古代宗法制度以嫡子為正,庶子不正,“孽”因而帶有賤義,進一步引申出妖孽、災難、禍亂等意義,那么“作孽”也就是制造災難、作惡、作亂等?!稌ぬ字小罚骸疤熳髂酹q可違,自作孽不可逭。”孔傳:“言天災可避,自作災不可逃?!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敝祆浼ⅲ骸澳?,禍也?!薄杜f唐書·姜皎傳》:“假說休咎,妄談宮掖。據(jù)其作孽,合處極刑?!笨梢姟澳酢焙汀白髂酢庇梅ū容^單純,但與佛教并無牽連。
“業(yè)”,《說文》:“大版也,所以飾縣(懸)鐘鼓?!逼渌δ艿哪景嬉嗫芍^之業(yè),如《爾雅》“大版謂之業(yè)”郭璞注為“筑墻版”;《禮記》“請業(yè)”鄭玄注“業(yè)謂篇卷”,清儒宋翔鳳《過庭錄》謂:“古人書寫用方版,《爾雅》‘大版謂之業(yè)’,故書版亦謂之業(yè)。”由筑墻、學業(yè)而引申,一切事業(yè)、事務均謂之“業(yè)”,并且成為“業(yè)”的基本義和常用義?!白鳂I(yè)”即從事各項事業(yè)以及所從事的工作和事業(yè)。如《史記·高祖本紀》:“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yè)。”《東觀漢記·魏霸傳》:“吏皆懷恩,人自竭節(jié)作業(yè)?!?/p>
佛教傳入中國之后,它有一個專門術語,即梵語karma,音譯為“羯磨”,意譯為“造作”,后專借“業(yè)”表示?!皹I(yè)”有三種,身業(yè)、口業(yè)和意業(yè),合稱“三業(yè)”,泛指眾生的身體、語言和意識等種種身心活動??梢姺鸾痰摹皹I(yè)”起初是和漢語中泛指一切行為和事務的意義相通的。這個“業(yè)”是包涵善惡一切方面的,可分為善業(yè)、惡業(yè)和無記業(yè)(即無善無惡業(yè));佛教的“作業(yè)”起初也應是不別善惡的。可是后來情況有變,佛教“業(yè)”的指稱范圍縮小了,偏向了惡的方面。五代梁沈約《均圣論》:“上圣開宗,宜有次第,亦有佛戒殺人,為業(yè)最重也。”此“業(yè)”即已專指“惡業(yè)”。
“業(yè)”既專指惡業(yè)和罪業(yè),“作業(yè)”也就相應有了專指作惡的意義,《漢語大詞典》就專門收錄了這一義項:
作孽,造孽。業(yè),罪孽。唐呂巖《絕句》之二五:“起來旋點黃金買,不使人間作業(yè)錢?!彼昔攽垺堕e窗拾異志》:“汝何作業(yè)造罪、貨賣假香?”《封神演義》第八回:“分明是你自己作業(yè),致生殺伐。”
總之,在歷史上,是漢語的“業(yè)”、“作業(yè)”較早與佛教發(fā)生了關系,成為佛教用語;佛教中起初是不分善惡的,后來詞義發(fā)生變化,偏向了惡的方面。這樣一來,“業(yè)”和“作業(yè)”就與另一對詞語“孽”和“作孽”發(fā)生了糾葛,反過來也可以說“孽”和“作孽”也與佛教觀念發(fā)生了聯(lián)系。比如,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三:“多情彼此難割舍,都緣只是自家孽。”此“孽”完全變成了佛教的罪業(yè)之意。“作孽”也隨之有了作惡(受報應)、遭罪等佛教觀念的意義。金庸《天龍八部》第四十八章:“段正淳長嘆一聲,說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兒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比绱耍白髂酢迸c“作業(yè)”發(fā)生合流。由于動詞“作”、“造”本就同義,“作業(yè)”和“作孽”的混同,又帶動了“造業(yè)”和“造孽”也混同。例如,南朝梁沈約《懺悔文》:“雖造業(yè)者身,身隨念滅,而念念相生,離續(xù)無已。”
《紅樓夢》第九十四回:“若是為著一兩個不好,個個都押著他們還俗,那又太造孽了。”由“業(yè)”組成的“業(yè)障”、“業(yè)海”、“業(yè)報”等詞,也均可以寫成“孽障”、“孽?!?、“孽報”?!锻趿艥h語字典》在“孽”和“業(yè)”相通的義項中,所舉的例子就是“孽障”。此中“孽”和“業(yè)”的意義完全合流為“禍患”、“罪惡”之意。
“孽”和“業(yè)”的合流,除了文化影響的因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讀音的接近。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里,“孽”讀niè,“業(yè)”讀yè,聲母差別似乎很明顯。但在古漢語里它們卻同屬疑母字,《廣韻》“孽”魚列切,屬疑母
開口三等入聲薛韻;“業(yè)”魚怯切,屬疑母開口三等入聲業(yè)韻,它們聲母、聲調、等呼都一樣,只是韻尾有別。后來在近代語音史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即北方廣大方言地區(qū)入聲韻尾的消失和古疑母的變化,于是它們的讀音就混同了?!澳酢?、“業(yè)”在歷史上讀音相近和相同的現(xiàn)象,在當今方音中還能找到證明。完整保留入聲韻尾的方言,如粵語,“孽”和“業(yè)”雖韻尾不同,但聲母相同。吳語入聲韻尾合并為一個喉塞音,“孽”和“業(yè)”完全同音。北方方言中入聲消失,疑母大多變?yōu)榱懵暷?,“孽”和“業(yè)”成為同音字,同讀yè。例如《山東省志·方言志》的“語音比較”部分所列36個方言點,“孽”與“業(yè)”同音的就多達23處,另有三處為鼻音聲母和零聲母兩讀,而鼻音聲母后注明“文”或“
新”,這說明它是“讀書時的念法”或“新派發(fā)音”,顯系受普通話影響所致,而口語中則念成零聲母?!渡綎|方言詞典》“作孽”一詞注音為[tsu],說明“作孽”、“作業(yè)”同音。河南陜縣“業(yè)”、“孽”則同讀niè,“作業(yè)”、“作孽”也都同音。
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業(yè)”讀yè,“孽”讀niè,二字不同音?!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索性把二詞區(qū)分開來,造孽、作惡的意義由“作孽”承擔,“作業(yè)”一詞只用于工作、事務、課業(yè)義,這樣做的好處是有利于語言文字應用的規(guī)范化和標準化。因為“作業(yè)”是一個使用率極高的詞,如果讓“作業(yè)”包含作惡的意思,就極易引起歧義和混淆。即便“作業(yè)”和“作孽”像在方言中那樣音、義完全相同,站在異形詞規(guī)范的角度也應該整理掉一個。但是這樣做也不是一點弊端也沒有。規(guī)范化可以規(guī)范當代,但卻無法割裂或改變歷史,近現(xiàn)代白話小說中,“造孽”和作惡意義的“作業(yè)”卻比比皆是,這對語文程度高的人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但對廣大中小學生來說卻未免感到困難,而《現(xiàn)代漢語詞典》“作業(yè)”條又沒有這個義項。那么是否應該像《漢語大詞典》一樣,也給《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作業(yè)”機械地增加一個義項就萬事大吉了呢?不行。因為兩辭書性質不同,《漢語大詞典》是歷史性語文辭書,而《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主要面向當今語文應用。筆者以為,可以盡量利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自身體例做文章,該詞典《凡例》給詞語釋義規(guī)定了這樣幾個特殊符號——“〈古〉、〈方〉、〈書〉”,分別表示某詞或某義項是古代用法、方言詞語或者書面文言詞,如果為“作業(yè)”增加一個義項,不妨這樣處理:
〈古〉〈方〉作惡,造孽。現(xiàn)代書面語中一般用“作孽”。
這樣既可照顧歷史傳承及方言現(xiàn)實,又不至影響乃至可以倡導當前普通話和書面語的規(guī)范化。同時這對《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內部的相互照應也是有利的,因為該詞典“業(yè)”字有佛教的“三業(yè)”以及“專指惡業(yè)”的義項,還收了“業(yè)海”、“業(yè)障”兩個復詞條目,“作業(yè)”增一義項恰好與之相呼應。
(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濟南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