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普
2000年夏公一百歲,人們沒有忘記他。文學(xué)界電影界和他家鄉(xiāng)的有關(guān)當(dāng)局聯(lián)合在北京舉行了紀念活動,我有幸參加了盛會,很高興。當(dāng)我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和他的部下來追思這位報業(yè)巨人的時候,尤其感到十分親切??谷諔?zhàn)爭時期我在中共中央的機關(guān)報重慶新華日報工作,他曾來代替章漢夫擔(dān)任總編輯。他以一位大作家和中國戲劇電影藝術(shù)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知名于世,自己卻說:“我平生最怕被人叫作什么什么家,只想做一個誠實的新聞記者”。這是他七十九歲時在《夏衍雜文隨筆集》的“后記”中說的。
他從1937年奉命辦《救亡日報》開始,當(dāng)了十二年新聞記者。他寫社論、寫時評、寫漫談、寫通訊、寫雜文隨筆、寫新聞報道、寫幾千字的論文到幾十個字的補白。他不僅是一位記者,而且是一位全能記者。就文字的形式而言,除了詩之外,他什么都寫;就抗日救亡和反對國民黨的專制獨裁而言,需要什么他寫什么,可以寫什么他寫什么;他千方百計,只要有利于抗戰(zhàn)與進步,只要能逃過國民黨的新聞檢查,他什么都寫??偠灾?辦一張報紙的十八般武藝,他般般皆能,樣樣皆用;而且出神入化,花樣翻新。他還常說他有新聞記者的職業(yè)病;又說他天天寫、寫慣了,好像不寫就手癢。
1945年日寇投降以后,國民黨政府規(guī)定凡是原來在上海出版的報紙可以復(fù)刊,并且同意新華日報在南京或者上海出版。夏衍奉周恩來之命到上海繼過去的《救亡日報》創(chuàng)辦《建國日報》,他僅僅找了一位記者,總共兩個人就把這張報紙辦了起來,而且一炮打響。國民黨眼看大事不好,只讓它出版了十二天就把它封了。這恐怕是報業(yè)史上辦報人數(shù)最少、影響很大、存在時間最短的一份報紙。同時,國民黨又遲遲不允許新華日報出版。自己的報紙出不來,怎么辦呢?借窩生蛋。共產(chǎn)黨的筆桿子們?yōu)閯e的報刊寫各式各樣的文章,辦人家的報!夏衍的成績最突出,1946年夏季他被調(diào)到香港辦報離開上海,他一個人開辟的陣地要好幾個人才能接下來。因為其中有社論、有時評、有本報或本刊專論專稿、有某版或某個副刊的專欄。從內(nèi)容說,有談國際形勢或國內(nèi)問題的論文,還有古今中外無所不談的雜文隨筆。從文稿的時間說,有每月一篇或兩篇的,有每周一篇兩篇或每天千把幾百字的。那時胡繩和夏衍兩家租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后來胡繩給我談起這一段,對夏衍這樣多才多產(chǎn)贊嘆不已。
在這篇“后記”中夏衍自己這樣寫道:
在這十二年內(nèi)按寫的東西的種類來排,最多的是社論、每周時事述評,這一類文章占了我畢生寫作的最大部分;其次是偶有所感而寫的雜文、隨筆;再其次才是話劇(這一段時間沒有寫過電影劇本)。在桂林辦《救亡日報》時期,我每天寫一篇一千字左右的社論煶因病有幾次由廖沫沙同志代筆外,有時還得寫一些新聞報道和補白。這段時間也寫過幾個劇本,但多半是在辦報和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業(yè)余時間搞的“自留地”。
他說他粗粗估計了一下,在這十二年中他大概寫過四五百萬字。他說自己覺得可安慰的一是在吃大鍋飯和不拿稿費的情況下,一直沒有偷懶,二是寫下來的東西里也有一些在當(dāng)時或事后還可以使敵人受到一點打擊。
這十二年之后還有一筆賬。上海解放以后,《新民晚報》趙超構(gòu)問他“可不可以給我們寫一點”,他請示當(dāng)時擔(dān)任上海市長的陳毅。陳毅鼓勵他寫,還說,可以寫得自由一點,不要把黨八股帶到民辦報紙里去,“可以用筆名,也不要用一個固定的名字,我替你保密”。這樣,他每隔一兩天寫一篇,每篇四五百字,幾乎每篇換一個筆名,主要是想從民辦報紙的立場,匡正一些時弊。本來這是很好的一件事,但是他只寫了幾個月,總共一百多篇,“為什么不寫下去呢?”他在他的回憶錄《懶尋舊夢錄》里自問自答道:
一則是忙,二則是‘密保不住,漸漸傳開了,有人講怪話,我就主動收攤了。怪話各式各樣,有的說我貪稿費,有的說黨的‘高干在民辦報紙上寫文章,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
我引用他這段文章,抄到“自由主義”四個字,忽發(fā)奇想。當(dāng)年反對國民黨專制獨裁,爭取自由,不得不借窩生蛋,辦人家的報,他何其多才,何其多產(chǎn)!這時全國解放,卻見一頂“自由主義”的帽子在那里晃動,他的自由呢,他的寫作呢,他的才能和才華呢?
我是抗日時期在重慶認識他的。那時候大家都叫他老夏,他到了新華日報也是這樣。雖然他比我大十八歲,那時我還是個小年輕。新華日報有個好風(fēng)氣,不稱職銜,彼此之間直呼其名,或者在他或她的姓氏上面加一個“老”字或“小”字。到他晚年我才叫他夏公,不記得是怎樣改口這么叫起來的。
1941年日寇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一大批知名人士從香港脫險,夏衍是其中之一。他1942年來到重慶,我第一次見到他大概是在他寫的話劇《法西斯細菌》上演前后。第一個印象很深,他穿一套紫色西裝,身材瘦、臉色好,顯得風(fēng)流倜儻。我忽然想起魯迅說的他們那“四條漢子”的話來,我對自己說,“果然是海派才子啊”。心里這樣想想罷了,并無魯迅那種諷刺或嫌惡之意。前幾年讀他的《懶尋舊夢錄》,他在這書里說,日寇投降之后,周恩來要他趕快去上海,他的準備事項之一,就是把他1942年從香港回到桂林時在地攤上買的一套舊西裝找出來洗燙了一下,因為他是裝扮成一個小商人逃出香港的,又一次“傾家蕩產(chǎn)”。我讀到這里,不禁啞然失笑,同時產(chǎn)生幾分歉意,當(dāng)日令我感到十分觸目的那套紫色西裝,大概就是桂林地攤上的那一套吧。
他1944年來新華日報工作。那年秋季英美蘇中在美國舊金山制訂《聯(lián)合國憲章》,董必武代表中共參加中國代表團,新華日報總編輯章漢夫隨行,夏衍來接替漢夫。在此之前,他早就以余伯約等等筆名給新華日報寫大大小小的各種文章了。有一件事曾經(jīng)在新華日報引起轟動,喬冠華以于懷筆名寫“國際述評”,每周一篇,議論透辟,文筆漂亮,重慶報界無人能比。這是新華日報的獨家精品,在讀者中影響很大。他早已準備在美英盟軍登陸歐洲開辟第二戰(zhàn)場之際好好寫一篇,不料恰恰在那一天前夕,他突然患腸梗阻進醫(yī)院開刀,“國際述評”怎么辦呢?夏衍臨時披掛上陣,以余伯約筆名打了這一仗,同樣好評如潮。他和喬的夫人龔澎到醫(yī)院去看望喬,喬笑著說:“這是你運氣好,不要得意,等出院,會寫得更好。”夏衍把這個專欄接著寫下去,直到喬冠華出院。
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用“司馬牛”的筆名給副刊寫的短文,有時叫“雜感”,有時叫“漫談”,幾乎天天有。后來變成了一個固定的欄目,每篇幾百字,還有幾十個字的,寫的人很多,凡適合這個欄目的都用“司馬牛”這個筆名,我也學(xué)著寫過。套用今天的說法,夏衍來新華日報,對于帶動大家寫各式各樣的文章,起了很好的作用。
但是他還有一項特長,恐怕誰也沒有學(xué)到。古人說善書者不擇筆,夏衍寫文章不擇地、不擇時、不擇紙。我記得有一次在一間小小的客廳里,或者小小的兼飯廳的客廳里,有好幾個人在高談闊論,夏衍旁若無人、側(cè)身斜靠著一張中式小茶幾寫文章。他自己說他常在輪渡上寫、在火車上寫、在會場上寫、在鬧哄哄的編輯部和會客室里寫、別人談天的時候更可以寫,總之隨時隨地寫。他也不管是什么紙,也不管紙張大小,寫起來頂天立地、不留空白。他的《懶尋舊夢錄》的封套,就是他這樣寫得密密麻麻的一張手稿,看得出來不是稿紙。他一生寫作的字數(shù)沒法統(tǒng)計,他說他用過的筆名可能有一千個。他確實是個作家但不是書房里的作家,他真正有學(xué)問卻更不是書齋里的學(xué)者。他是個愛跑腿的記者,是個很活躍的報人。若不是這樣勤奮而又是這樣一位隨遇而安、無所不適的快手,他怎么可能寫得這么多呢?
十年浩劫以后他從監(jiān)獄出來,住在六部口。我家離他很近,后來我搬家與他越搬越近,我和沈容常去看望他。沈容兩度在電影局工作,夏公看重她,說她懂藝術(shù)。八十年代初,我們兩口子都退下來了,更常常往他那里跑,心里想什么都喜歡跟他講。
他關(guān)注時事的興趣至老不衰。每次他總要談時事,談國際國內(nèi)的新聞。他的新聞敏感自不待說,他記憶力之強特別是消息之靈通卻實在令我吃驚。往往是我知道的他大都知道,他知道的我卻可能不知道。他交游廣闊,天天有人去看他,這是原因之一。我想還有一條,他精通日語,也懂英文,天天聽廣播。當(dāng)然,更根本是他對國家前途和人類命運的深切的關(guān)懷。有一天我說,我現(xiàn)在不想看文件,也不想看報。他很認真地說:“那還是要看的?!?/p>
有一回我說我完全不懂自然科學(xué)。讀《曾國藩教子書》,曾國藩說自己不懂天文數(shù)學(xué),是平生一大憾事,要他的兒子們引為教訓(xùn),代他補起來。我說我們家這些湘軍后裔,幾乎家家都有曾國藩家書,版本可能不同,相同的是偏偏都沒有這一封。夏公說,反過來也一樣,知識面不可太窄,學(xué)理工的也要學(xué)點社會科學(xué)、學(xué)點文史。接著他說到一位著名的民主斗士的兒子是學(xué)工的,現(xiàn)在從政,擔(dān)任了很重要的職務(wù),但是對他父親那一代的事毫無所知。夏公很感慨,對我們說,這樣子怎么可能有什么建樹呢?
有一件事使我極為悲憤,便往他那里跑,訴說我的心情。他表示完全同意我,也講了他的見聞。他的所見所聞比我更具體,但是他顯得很平靜。我注意到他的同感和平靜,我想,這位秉性平和的長者和智者的反應(yīng)就該是這樣的吧。
我最后一次看他是在醫(yī)院里。我一直往里走,沒等我開口說我來看望誰就被擋住了。他女兒沈?qū)幇l(fā)現(xiàn)好像是我,把我拉了回來。夏公說:“那邊住的是西哈努克。”他同我談笑,精神很好,一如往常,沒想到這竟是最后一面。
他的《懶尋舊夢錄》里講到他兩篇文章,總結(jié)了兩條六個字,我想可以叫做作文要領(lǐng),對今天的新聞記者特別意義重大。這里我先說說這兩篇文章:
他辦的那張只出版了十二天的小報,由于“敢講話”而深受讀者歡迎。一天他寫了一則五十來個字的“補白”,加了一個小花邊,想不到那兩句話很快就傳開了,外埠還有幾家進步報紙轉(zhuǎn)載。那條“補白”是:
(一)上海人最怕兩種人,一種是從天上飛下來的,一種是從地下鉆出來的。(二)要在上海找房子,必須要兩種條子,一種是金條,另一種是封條。
這兩句話對今天的讀者可能需要解釋一下。日寇投降,國民黨急忙派人從重慶飛到淪陷區(qū)接收,其中主要是房產(chǎn)。權(quán)勢大的人多占,除了自己住,多余的先封起來,等別人用金條來換取使用權(quán)。這是從天上飛下來的那種人。另外,上海等地淪陷的時候國民黨留下了一些人,又陸續(xù)派了人來,主要是特務(wù),埋伏在地下,現(xiàn)在鉆了出來。這兩種人耀武揚威,魚肉老百姓。老百姓把他們的“接收”叫做“劫收”,對這些人恨透了。
另一篇文章的情形復(fù)雜一些。世界二戰(zhàn)末期,蘇聯(lián)紅軍參加對日作戰(zhàn),出兵我國東北,很快把日本“關(guān)東軍”消滅了,對促使日本天皇下決心投降起了有力的作用。但是蘇聯(lián)隨即拆走了日偽留下的所有工廠設(shè)備,西方通訊社報道說它連一根螺絲釘也不剩。蘇聯(lián)對盟友的這種掠奪行徑,立即給了國民黨一個大規(guī)模反蘇反共的機會。夏公在他這本回憶錄里說:
說實話,即使在當(dāng)時,我們的心情也是很矛盾的。我想了許久,終于覺得我們不能讓這一局部事件來混淆對社會主義國家和資本主義國家的區(qū)別,我們更不能讓國民黨利用這一事件來轉(zhuǎn)移目標,欺騙群眾,讓他們把和平建國的希望寄托在杜魯門、馬歇爾之流身上。
于是他寫了一篇三四千字的替蘇聯(lián)辯護的文章。這樣的文章誰肯發(fā)表呢?他托人奔走無效,然后自己出馬求情,并且在文章前面加上“文責(zé)自負”,說明那篇文章并不代表刊物的主張,這篇文章才很勉強地被接受了。回憶錄接著寫道:
這樣,這篇文章終于發(fā)表了。但據(jù)我回憶,該文發(fā)表之后,連進步文化界也沒有什么反響。這就說明了這篇文章即使在我們朋友之間,也沒有多大的說服力。但這件事也使我接受了教訓(xùn),為什么寫三言兩語的補白(如前述的《兩種》)可以很快傳遍上海,而正理八經(jīng)地用自己的名字,再加上“文責(zé)自負”的文章,反而會不發(fā)生作用?這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就是寫文章一要講真話,二要順民心。
這是夏衍記者生涯中僅有的一件倒楣事,是他唯一的一次碰這么個大釘子。他如實寫出來,詳詳細細和盤托出,我想可以說這是這位世紀老人給后人特別是新聞記者真心誠意的遺囑?!皩懳恼乱灰v真話,二要順民心?!蔽覀円煤孟胂脒@句話,記住這句話。不講真話、不順民心,一次兩次可以混過去;多了久了必定適得其反,這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